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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佬”看杭州(1/2)

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张抗抗

    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夏》,中篇小说集《北极光》,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橄榄》、《地球人对话》等。

    终于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自己呆在北方的年头,累计已有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听起来就比较可怕,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半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在那些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了这么多年。这个数字,甚至已经超过了从我在杭州出生长大,历经童年少年直到那一个闷热的夏天,挤上火车离开杭州站的整整十九年。

    事实变得十分明朗:作为杭州人的十九年,和作为北佬的二十三年之比——故乡杭州不得不退出它多年来占有的统治地位。在正宗的杭州人眼里,我早已被确定为一个北佬;而在我自己,也恍然觉得如果继续自称为杭州人,不仅有假冒伪劣产品之嫌,而且不安不忍。既然是我最终决意放弃了一劳永逸的归期而选择了候鸟的方式,我踏入杭州的土地,心里便把自己作为一个远方的来客。

    多年前初到北方的日子,曾有些很见过了世面的当地土著,表示友好地对我说:

    你从杭州哪地儿来?那地儿我去过,夏天那个热呀,活活的就喘不上来气儿,没处躲没处藏的。冬天那个冷呀,被窝就像是个冰窖似的。洗的衣服,半拉月也不干,就是干了穿在身上,也潮呼呼的总是湿不拉几。吃饭吧,看着菜挺多,左一盘右一盘的挺花哨,可一吃就见底儿,怪费劲地吃半天,没吃饱,怎么吃也吃不饱,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还有那满大街晾的背心裤衩子,人就从那尿片底下穿过来穿过去,赶是人脑袋顶着尿布走了。最绝的是一清早,楼底下一片唰唰声,那动静准把人吵醒,探头看人干嘛呢,你知道那是干嘛,一人一只木桶,正刷呢,那味儿!打听半天才明白,原来那是尿盆,白天黑夜都搁在屋里,叫什么马,马桶。也真是,尿盆怎么就姓马……

    在那个年龄,虽是豪情满怀,小心眼里却还揣着对故乡的依依惜别之情。听到居然有人敢对杭州如此不敬,当即忍无可忍地与人争辩,面红耳赤地誓死捍卫。费了半天口舌,那人冲我同情地一笑,很是谅解地回答说:

    行啦,那地方真要是好,你们干嘛还上这儿来?要我看,你们来这儿就挺不错,不说别的,冬天屋里有暖取,不长冻疮……

    时隔二十余年,我在杭州一个阴郁的冬夜里与朋友们聚会,滚烫的黄酒仍然没有激起我的热情。从窗外的小巷里突然传来一阵粗蛮怪诞锣鸣似的吼声,还带着长长的拖腔,像是沿街的叫卖声,又像是高亢的绍兴大板,与江南的温柔很不协调。我问:这是什么?朋友说,她在喊一句话。喊什么呢?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她喊:门窗关好,东西拿进,火烛小心。每天都喊吗?当然是每天都喊,你忘了这是杭州城里的传统,她一叫,人真的去收衣服,只有等她这一声喊过之后,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我随口说:可真噪音啊。怎么好像农村似的,我看你们杭州也是越来越倒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见了“你们杭州”那几个字。那会儿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谈论杭州时已经完全自觉地把“我”排除、分离在杭州之外;我看杭州之漠然就像是每年每年我匆匆到过的一座座与我毫不相干的城市。在我心里竟然和杭州已有了这样的距离,我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悲哀。那一刻我开始实实在在地对自己承认:我真的是一个北佬了。

    作为北佬,自然首先憎恨杭州的冬和夏,却偏偏总是年年纠缠着春节。湿润的雪花里有一个不很奢侈的梦,只想享受一次江南金色的油菜花和天竺山里漫坡绚丽的映山红。于是,于是这个春天善解人意地收敛了清明的雨水,只留一湖含而不露的薄雾,环绕住若明若暗的群山。山水彼此映照着如诗如梦的层次,不似北方的坦荡一眼能看透。就连报春的杜鹃花也藏得极深,兴冲冲踏入灵隐山里,踩倒遍地筷子般直立着毛茸茸的山蕨菜,才见一丛丛如火如血的映山红从山腰的松林下冒出来,湿漉漉的花蕊喷吐着林间的精气。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这一天我们采花采得热烈又疯狂。这一天拥着满怀的彩云飘然下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曾用装了清水的花瓶,插满一瓶含苞欲放的野杜鹃,托人坐火车千里万里地带去北京。那花苞隔了夜就迫不及待地绽开,惹来长安街上一路惊诧的目光和询问……

    西山香山万寿山,却没有这令我的书桌熠熠生辉的烂漫映山红!

    过了几天阿虹来说,你采了花去后,山上忽然就一朵映山红也没有了……

    也许它们等我就等了很久,终究北大荒的鞑子香不能代替老家的野杜鹃。

    便格外珍惜这个积攒了多年的春天,好带回去为北方的冬天解闷。

    北佬游春去人多热闹的名胜,“北佬”却知道春在人迹稀少的林深处。有幸在屏风山改稿的那几日,算是重新领略了杭州的妙处。那山不高却如绿屏矗立,公路蜿蜒由密林中穿行。山道弯弯,路边忽见株株香樟蔽荫。屏风山人说,当年修路,有心人就修出这个香樟湾;再往前走,丛丛桂树翠冠锦簇,叫做桂花湾。面迎山崖巨石,是为石壁湾;快到山顶时,一个急转弯,路边骤然闪出两株灿灿的樱花,花期正盛,娇艳的花瓣沉甸甸拂过车窗,似有似无的沁香散了一车,我想这该是樱花湾。再抬头时,一座翘角飞檐的巨大建筑物在山尖巍然升起,如一座绿色的城堡。屏风山疗养院二分院便置身于群山绿树环抱之中,背后为大王峰,竹林婆娑松涛如海。

    古色古香的城堡以浅褐色的岩石垒成,三层楼高的石壁上,嵌满爬山虎深褐色的老藤。尚未发芽的藤条没有绿叶的遮拦,清清晰晰地钩出龙飞凤舞的踪影,充满历史感。粗藤如井绳、细藤如发辫,盘根错节地在整面石壁上镶出气势磅礴又千姿百态的图案。远远望去,俨然是一幅精致典雅的九龙壁。不几日,便有一朵朵薄似蝉翼的赭红色叶片,从老藤上不动声色地钻出来,阳光下犹如一只蜻蜓扇着翅膀落满窗台。据说,屏风山的爬山虎在全杭州也屈指可数,是谓屏风山一绝。到了夏天,在二楼阳台上泼上泉水,任清水顺着宽大的台阶和石门顶上缠绕的青藤滴滴流淌,真有些水帘洞的情趣呢。

    山前有亭,可眺望缓缓东去的钱塘江;山后有石阶,傍晚时闲散着往下走去,偶尔可觅见灌木丛中飞起一只秃尾巴野鹌鹑,树梢上窜过一只黑花松鼠;石阶渐渐平缓,清纯的暮色中有一方方宁静的茶园,涌来恬适的新绿,间或夹着一片澄黄鲜亮的油菜花地,与夕阳分不出彼此;九溪的水便从翠绿与金黄交错的林子里闪闪烁烁地流过来,像是一抹贴地的轻风,传扬着很久很久以前你熟悉和依恋的气息……

    从山中回到城里,城市就变得嘈杂变得拥挤变得俗不可耐。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把城市和湖泊、建筑与自然、世俗与审美、以及琐碎与空灵,像杭州那样用一条条短锁链连结的湖滨,将两者截然分开。那道无形的界碑延伸了许多个朝代,于是饮用着钱塘江和西湖水得以繁衍的杭州人,就有了雅俗之间疲于奔命的遗传基因。他们说一种咬文嚼字似乎还有些做作的带有南宋官话遗风的方言,他们说:明朝到平湖秋月去耍子。然后一家人起早踏着三轮板车演杂技一般穿越破旧狭窄的街巷,经过六公园和昭庆寺广场这一片雅俗共赏的过渡地带,就进入了令人爽心悦目的天堂风景区。桃红柳绿间他们用其他城市的居民不可模仿的悠闲步态,走过白居易大诗人当年任杭州太守时下令修建的白堤;他们在岳飞墓前对着永远跪着的秦桧像,一遍遍忿然念出那文人墨客才有兴趣的诗句:青山何处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他们饶有兴趣地徜徉于碑廊或印社之间;在六和塔顶茫然望大江东去而念天地之悠悠。秋来成群结队去满觉垅赏桂而冬至则三三两两游孤山探梅,什么天外天、楼外楼、花港观鱼、龙井问茶,什么小瀛洲、放鹤亭、双峰插云、曲院风荷……置身于西湖山水之中的杭州人但凡开口,是绝对的历史悠久绝对的文化气息浓厚。那个时刻杭州人自我感觉绝对完美无缺,斜睨着那些个傻里傻气东张西望惶惶问路的外地观光客,眼里自然就流出无须掩饰的鄙视,对比之后心里有了充分的满足,于是幸幸福福地回家去。只是,再经过一遍那封锁线似的湖滨长街时,张望马路对岸的城市风景,开始疑惑那份所谓的自豪感,有些虚空有点不够踏实。

    果然回到闹市陋巷,就有污秽的噪音充斥于耳:有被吵架围观的人群阻拦的汽车喇叭震天响;可见到什么卖鱼桥什么棺材弄的地名标志;有油烟和公共厕所混杂的异味阵阵飘来……面对实在的人生,杭州人便把刚刚从西湖沐浴来的温文尔雅,毫不吝惜地留在了断桥的那一头……当然一旦如果必要,谁都可以越过那并不存在的边界,随时去湖里“文化”一下的。在这样泾渭分明的隔绝和割裂中来回跳跃,杭州人就生活得很是模棱两可。

    所以要谈文化,作为杭州人的骄傲,最终还是落实在食文化上更为朴实。也可说是“实惠”的那个“实”。其实要按中国的四大菜系而论,杭州菜入不了大流派,也就是博采江南各家之长,创下几道脾性独特的风味。

    本人虽然身为“北佬”,对杭州菜仍有偏好,尤喜香酥松脆的油炸响铃、肥嫩鲜美的清蒸鳗鱼、玛瑙翡翠般一白一绿的龙井虾仁、肥而不腻的东坡肉。至于杭州名菜叫花鸡、西湖醋鲤鱼什么的,也不过只是吃个名声,吃不出什么名堂。倒是几种家常小菜,却是百吃不厌、常吃常新的,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刻骨铭心,时时无端就思之心切,如闻其香,不仅垂涎三尺,而且肝肠寸断。比如荠菜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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