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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作者:柯云路

    晚饭后,院子里拉上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雪亮的灯光下放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副特大的象棋,周围热热闹闹围聚着人。

    儿子李向东要和父亲李海山进行一场棋赛。“爸,我要和你赛一盘。”前天,向东回到家郑重地说,“我已经研究了两个星期的棋谱,准备打败你那老一套。”

    李海山不屑地瞥了儿子一眼:“想接受一下教训?后天吧。”

    李海山端着茶杯走出房间,招呼着满院客人,他感到夏天晚饭后下棋消遣的轻松,感到面对年轻人而有的慈祥,感到面对部属而有的威严,感到苍老的脚,朴素的平底布鞋踏着粗糙的石阶一步步走下来时老首长的身份,感到端着茶杯在方桌一端坐下时的悠闲从容,感到放下茶杯后和众人说笑的怡悦。“老贾,你也来了?”他一眼看到围观的人中有个高高胖胖的老干部,正是他的老战友、老棋友贾镇邦。

    “向东敢向你挑战,不可不看。”贾镇邦笑眯眯摇着蒲扇,很费劲地弯折下胖胖的身体在向东身后的一张藤椅上坐下。

    在向东一边围坐的还有一群他邀集来的大学同学。

    在李海山这边坐的有他原来部里的下属吴冬,秘书小章。

    李向南、李文静坐在方桌左侧;李文敏、秦飞越夫妇俩坐在右侧。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李海山笑笑,打开茶杯盖放在桌上,很舒服地靠着小竹椅坐直了上身。看着对面的向东,他生出一种宽容来。婴孩时的向东在眼前手舞足蹈地哇哇哭着,他抱起儿子哼着,哄着,颠着,感到儿子娇嫩弱小。他的手很粗糙,只敢轻轻地抚摸儿子……

    “我要证明我的现代开放型思维比他保守封闭型的思维更优越。”向东挥着手臂对大伙儿说。

    “如果你输了呢?”李海山宽和地讽刺道,“好了,不要发布宣言了,红先黑后,你先开始吧。”

    李向南坐在一边观棋。他原本没有心思,但这既是对父亲的尊重,也是不扫全家的兴致。向东过去棋路很粗,决非父亲对手。但他发狠地研究了两周棋谱,带着一种决心证明点什么的血气方刚,也让人感到并非滑稽可笑。自己能理解向东的那股劲,不过,输给父亲的可能性是更大一些的。

    他神思恍惚,昨晚小莉带来的消息又使他一夜未眠。这难以抗拒的局势,还没敢告诉家里人。

    “你怎么办?”小莉昨晚在路灯下问。

    “我?”他咬着牙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要干的事多了。他要放把火,把这一切乱七八糟的都烧掉。他要把它们——眼前浮现出一座座宏伟建筑,铺红地毯的办公室,大玻璃窗,案头一摞摞文件,蹙眉沉思的首长,送过文件来恭恭敬敬的秘书——都砸个稀巴烂。血肉之躯变成黑色的炸药,像滚烫的沥青迸流四溅。一只黑色的大鸟遮天盖地地飞舞,巨大的翅膀像黑色的狂飙掠过大地,拍打着城市……“我能干什么?”阴沉的冷笑一瞬间就转为倦淡的苦笑。

    “开始就开始,当头炮,炮二平五。”向东把右炮往中间啪地一架。

    “刚学了两句棋谱,就五啊六地乱叫唤。”李海山抽出烟,拿出火柴点着烟,然后不动脑子甚至不看棋盘地随手把右马往上拨了一下。走了一步马二进三。

    “老一套。来,马二进三。”向东大声报着,啪地跳起右马,月饼般大小的棋子拍得方桌震响。

    “轻一点,有艺不在声高。”李海山从从容容吐了一口烟,把茶杯盖上,往前推了推,然后随手上了左象(象七进五),接着又和围观的人说笑。

    “哼,车—平二。”向东啪地亮出右车,直逼对方左炮。

    李海山从容不迫走了一步左马跳肋(马八进六),既看中卒,又看左炮。

    “你这拐角马,臭透了。”向东说着又走了一步:“马八进九。”跳了左边马。

    李海山把右炮拨边(炮二平一)。

    李向东:“炮八平七。”

    李海山走车一平二,抢先出了右车。

    “哈哈,五七炮对拐角马的布局。”向东搓着手,“怎么样,爸爸,您认得这棋局吗? ”

    “别五七、五八的了,好好走你的棋吧。”

    “来,车九进一。出个横车。”

    李海山挺起右边卒(卒一进一)。

    李向东:“车二进四。”右车巡河。

    李海山走士六进五。

    李向东:“车九平四,开始攻你拐角马。”

    李海山走车九进一,看拐角马。

    “爸爸,这开局怎么样,您不觉得被动吗?您这千篇一律的拐角马对付当头炮,不灵。我早把您研究透了。”

    “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呢,小伙子,往下走吧。”李海山不耐烦地说道。

    “我知道您的战略,防御反击战,利用对方进攻时暴露出的弱点转守为攻。我也告诉您我的战略,我这五七炮,六步之内双车都出动,两翼展开。往下,我不会急躁,单兵深入。我要全面组织我的攻势,稳稳压住你打。利用你布局的弱点,不断发展我的先手和优势,最后夺取胜利。好了,从现在起我战术保密了,跟你真正开杀了。”向东说着又走了一步棋,然后不出声了,提起身子绷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棋盘。

    李海山开始感到了儿子的威胁。不仅来自他公布的战略(那里有着地道的明白话),更来自他走出的一步步棋:棋里透出咄咄逼人的杀机。儿子不是想像中的儿子了,他在棋盘上分明显露出了城府和手段。不能掉以轻心。儿子输,没人笑话,是应该的;自己输了,则是天大的笑话。他开始凝神思索,一步步认真对待。只有夺取优势,并且有把握胜利了,再轻闲自在也不晚。只有把年轻人打败了,才有资格教训年轻人。想到刚才浮现出儿子婴孩时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可笑地摇了摇头。立在眼前的是第一次不服管教的小儿子:六七岁了,打架,不听话。他生气了,训斥儿子。儿子昂挺着细细的脖子,发青的额角,满身灰土,倔犟地站着。妻子过来拉哄他,他小手一搪,不要,强忍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子的棋越走越有分量了。

    秦飞越看着父子下棋,觉得没多大意思。文敏一定要看,他只好奉陪。好在象棋他也懂。他更喜欢围棋,围棋更风雅。象棋有些下里巴人气。在文化上,他只喜欢阳春白雪,他以有贵族气而自诩。父子俩谁赢都可以,不过,他似乎倾向于向东。老家伙们该认输了。

    李文敏坐在丈夫身旁专注地看着棋盘,她希望向东赢。因为他代表弱小者向权威挑战。但如果向东真赢了,又这样狂妄,她可能会站在父亲一边,希望父亲教训他。她似乎更爱父亲,而不是弟弟。她把手搭到秦飞越肩上想靠着他,丈夫却说了句:不热?抖掉了她的手。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她看看对面的哥哥。她喜欢哥哥,如果把手搭在哥哥肩上,他一定会让的。她喜欢男人都像兄长,她愿做小女人,不愿做姐姐,更不愿做妈妈。她从不喜欢比她小的男人,腻歪人。

    李文静的象棋知识很少:象走田,马走日,老将不出宫,卒子过河才能横行。坐在这里,无非是给全家人凑兴。这个吴冬真讨厌,总想和自己的目光对视,光光润润的脸没个男人气。发际很高的小背头更显出他已开始秃顶。人们总说同性相斥,女人容易讨厌女人。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对异性的讨厌更强烈。有人这样讲过:同性之间原本就相互排斥;而任何一个异性总处在**对象的选择位置上,无论你自觉或不自觉,每个你见到的异性都在潜意识中被你“选择”过,而“选择”本身就意味着你已进行了与他(她)**的想像过程——这一切也许是在一瞬间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完成的——因此,某个异性如若让你厌恶,他(她)无疑比一个与你无关的同性更使你不能忍受。你们一起“生活”过。

    如果和吴冬这样的人结婚——亏父亲想得出介绍他——真不如自杀。

    棋盘周围的欢快气氛早已消失,变得严峻。如若父亲占着优势,他的宽和揶揄,款款的抽烟喝茶,与众人的说笑,都会使人轻松。年轻人可以鼓励向东加油,老年人可以提醒向东冷静。但现在,局势分明对父亲越来越不利了。他眉头紧锁,思考的时间一步步加长,不再言笑。天更黑了,四周房间大多熄着灯。头顶灯光投射下伞形光亮——照耀着一场父子两代间的厮杀——光线锋利,黑暗与光明分界清晰,反差强烈,这都使伞形光亮下的一切显得紧张强烈。

    向东一只脚踩在小板凳上,提起身子,前倾着俯瞰棋盘,用筋肉有力的手一步又一步走出进逼不放的棋,他早已琢磨透了父亲的棋路,此时紧紧抓住父亲布局的弱点,从攻拐角马开始一步步扩大自己的主动。如果你防不住,让我吃个马或吃个炮,我就吃,立刻把主动化为实力上的优势。你若不愿损兵折将,到处走退步棋,我也不一味光图死吃你的子,而是乘机发展我全局上的优势,叫你阵脚混乱,捉襟见肘。这样我终将捕得机会,或歼灭你部分实力,或叫将入杀。他想到在一张卡片上写的自我训令:一,每一步必察对方意图,绝不明于知己,暗于知彼。二,每一步都要因势利导,因全局之势,因双方力量对比之势,因对方走棋之势,绝不一厢情愿。三,对对方全部布棋的可能性都作出估计。四,对自己每一步能采取的各种方案都考虑周到,作出最佳选择。五,主动时务必冷静。六,被动时要顽强。七,全局眼光,不贪图一时之利。八,实在不行了,拚体力,拚精力,耗垮对方。啊哈,他看到父亲这两步棋中的狡猾了。想以小饵诱我上当?故露破绽,让我去占“便宜”?不理你,你这两步棋不成了废棋?废一步,多一份被动。废上几步,离垮台就不远了。自己绝不犯错误,绝不将优势毁于一旦。此乃下棋之大忌。每一步棋都要稳准狠,真正下到对方难受处。越使对方难受越是好棋,不要华而不实的花招。啊哈,这一步老头子走开软棋了,拚杀的勇力都没有了?他分明感到了父亲威严形象后面的荏弱。不要摆样子,你的手臂看似苍劲,其实是空虚无力的;两肋也是瘦而虚弱的,经不住拳掌进击;你的心硬,脑子老谋深算,不过是成天在棋盘上宰割别人而没被宰割过。现在感觉如何?我这一步步棋,扑面掌,黑虎掏心,双峰贯耳,致命的,你能挡住吗?

    他咬着牙,非常有力地把棋子一步步逼向对方,他体验到一种杀戮的快感。他越杀越起劲,整个身体都胀满了快感。他不再是拿起棋子高举重拍,而是凶狠地俯视着棋盘,深思熟虑地拿起硕大的棋子,像铸铁一般重,拇指在下,四指在上,含着杀机伸过去,棋子倾斜,前端先粘棋盘,然后啪地一声整个扣下。那棋子像一个杀气腾腾的集团军虎视眈眈着。又像大台秤上的大秤码,一个个扑扑地拍在了父亲的两肋上。

    这是无情的杀戮。棋盘就是他此刻面对的世界,就是他厮杀的战场,就是他人生竞赛的空间。他身后坐着他的同学们。他们都极为兴奋地支持这场比赛,是他的后盾。他接过一杯水喝了一口。是女同学陆靓递的,她紧挨自己的身体是那样亲昵,她注视棋局的目光是那样关切。他今天也是杀给她看的。他何等凶悍,活脱脱一个男子汉。为了她,他的姿态更为沉着决断,胸有成竹。他杀得像狮虎、鹰隼。

    眼前是草莽苍苍的大沙漠,一群群狮子。一只威武的雄狮在高处昂首警戒,一群母狮和幼狮正在草地上撕吃一头野牛。每一狮群都由一只或两只雄狮与十几只母狮组成。小雄狮成熟后,毫无例外地都要被父亲赶出家园,他们或孤身或三两成伙地流浪,看到哪个狮群的雄狮年老病患,就发起进攻,把它赶走或咬死,夺取“族长”的位置……

    他放下踩在板凳上的脚坐下了。看着紧蹩眉头思考的父亲,心中涌起一丝怜悯,耳边隐隐响起一个男人沙哑的哼歌声。噢噢,噢噢,梦一般缥缈,波涛上下起伏,小船在颠簸。这一步父亲已经想了十几分钟,慢慢拿起棋子,在手里微微转着,半晌又轻轻放下。将军的风度哪儿去了?老头的心理负担太重了。自己不再抬腕看表——那表示不耐烦。静坐,给父亲以从容思考的时间吧。

    李向南一直在恍惚中观看棋赛。向东的棋艺大为长进了,从开局转入中局的战略战术都是高手的。自己上中学时研究过棋谱,深知下功夫钻研古今大师的棋术能大开眼界,一天便能获得平日瞎下几年都悟不到的东西。入宗教要学经,搞军事、政治要研究理论。站在前人全部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必将高屋建瓴,事半功倍。向东进步这般快,这使他生出一丝嫉妒。他看了看簇拥在向东身后的大学生们——他们是更厉害的一代?

    偎在向东身后的陆靓十分漂亮,自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和自己的目光相视了,很大方地一笑。自己也笑了,兄长的微笑。这是弟弟的女友,仅此一点就使自己对她的态度完全是兄长的宽厚。飘忽忽也掠过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惯有的、不叫非想的非想,想打量一下她脸颊和手臂,脖颈下的胸部,同时心中立刻产生一股强大的抵制力,觉得很不道德,生理上也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去年到大学看向东,兄弟俩曾挤在一个床上睡了一夜。身体相挨,气息相通,他也有过相似的不舒服感觉……

    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玉渊潭公园杨柳成荫,湖水碧绿,林虹穿着一身新的毛巾布连衣裙站在那里,像刚沐浴过一样。想不到她会主动打电话约他来这里。

    “我就要去外景地拍戏了,今天没事,来看看你。”她说。她不仅打扮得时髦了,谈吐也更开朗了。她和他躲着烈日在树荫下散步,同时对他讲着电影厂的趣闻。可笑之处,她情不自禁地格格笑起来。很多事是他闻所未闻的。她很忙,很充实,很愉快,被许多人注意,爱慕——这些是她没讲到但他却能感到、联想到的。

    突然,他发现自己更爱她了,这是一个使他很惊异的心理变化。难道他也是因她的地位变化而更爱她了?自己的情感竟如此世俗?而且这感情来得很强烈,充满着嫉妒(嫉妒林虹讲到的那些男性),这是在对林虹的感情中从未体验过的。比起此刻的感情,他发现回京第二夜在景山公园散步时对她的爱更多的只是同情。

    “你怎么样,压力大吗?”她问。

    “什么压力?”他反问道。

    “那二十九个字的批示我已经知道了。”她说。

    一片黑暗,只有一块伞形的耀眼光亮照着一场两辈人的厮杀。

    李海山越来越感觉运筹窘促,举步维艰。太轻敌了,想不到会落入这步田地。自己真的不行了,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儿子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明确有力。简直不能想像,这就是向东。不久前在棋盘上还显得稚嫩轻率,一下子就判若两人?

    和年轻人下棋,最重要的不在于有多么出奇的妙着,而在于耐心沉稳,抓住年轻人的一个个错误从容取胜。这是兵法上的“可胜在敌”。但向东的走法怎么如此老练?没有轻露的锋芒,没有强求的急躁,没有貌似汹汹的张扬,没有顾此失彼的偏颇,没有只图眼前的贪婪——这是下棋的五大忌讳,却一步步透出逼人的力量。

    不是自己的儿子了,是对手了,是擂台上的角逐,是战场上的较量。眼前迷迷蒙蒙浮出几十年前在骆驼岭作战的情景。他双手叉腰站在山头指挥部,看着部队漫山遍野杀向敌方阵地。敌方阵地在望远镜中被炮火硝烟笼罩着,在崩溃,在动摇,在顽抗,他命令两翼部队也投入进攻,炮兵加强轰击。他的意志立刻化为铁流,敌方在崩溃,后逃,我军全线追击,杀声遍野,何等痛快。……

    想反击,根本没有力量;想切断对方棋子之间的联系,倒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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