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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2/2)

作者: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的恶语亵渎,将对现实人生的否定与批判情绪置于审丑的形态之下。AB的鱼钩和BA的观钓完全是一个超现实的故事,一场恶作剧式的人生游戏。他们因为那些"如指盖大小、多边的、过渡颜色复杂得令人难以确认的,你可以说它是鱼又可以说它不是鱼,或随便说它是你所希望的什么"的鱼非鱼所展开的争斗,他们在一场恶战后双双落水被鱼非鱼所食的结局,实则一幕抽象化的人间悲剧。张洁以对丑事物的抽象,打破了现实世界具象的秩序,摆脱了具象存在的偶然性,甚至控空了一切现实自我的内容,在一种必然律与合规律性的追求中,显示出对现存世界的永恒观照。只有洞悉人间的丑恶并为此而引起巨大的内心躁动的人,才有可能产生如此的具有超验倾向的抽象冲动,并以抽象所构成的联想整体寄托自己带有批判和否定性质的观世应物的世界感。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人类抽象冲动的驱力来自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一种不安定感和渺小感,原始民族面对现存世界的变幻莫测,不得不在一种永恒的寻求中获得心灵的栖息之所,正如沃林格所说:"抽象冲动则是人由外在世界引起的巨大内心不安的产物","他们在艺术中所觅求的获取幸福的可能,并不在于将自身沉潜到外物中也不在于从外物中玩味自身,而在于将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中从其变化无常的虚假的偶然性中抽象出来,并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便在现象的流逝中寻得安息之所。"表现为现代艺术意志的抽象风格,自然也是现代人侧身世界与丑恶人生所产生的不安定感和渺小感的结果。面对必然律和规律性的永恒中被张洁抽象出来的鱼非鱼,你能说自己在人际世界永远说不清道不明、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却又使任谁也摆脱不了逃避不了,并且能将人置于绝境的无端缠绕中,比AB或BA的命运更好一些么?你能拍着胸脯吹牛说自己不会在那个被鱼非鱼主宰的奇怪透顶的世界里充当可悲的鱼饵么?你能么?!

    《横过马路》则有别于《鱼饵》的形而上魅力,带着形而下的粗俗,表现为一幕幕乱哄哄的社会丑形的蒙太奇组接,仿佛一出玩世不恭的恶作剧,使人联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在对浸淫于人的罪恶和人的内在生活的黑暗面的剖露中,不难发现两者的契合,而文学更年期所特具的亵渎情绪又使张洁比陀翁走得更远,似乎有意通过荒唐的文学游戏在整个人生的自我嘲讽中叫人难堪。

    张洁当属于"极致型"的作家,当她走到审美的极致或审丑的极致时,便有一种非她莫属的魅力。她注定不能"中庸",只有置身于感性形态的极致状态下,才能真正释放出自己的艺术天性。不管《他有什么病》如何荒诞,不管《鱼饵》如何抽象,不管《横过马路》如何咒骂,你均不会感到她是在现实之上强加给人一种秩序,你可以认为此时的张洁不如文学的少女时代那般"高雅"那般可爱,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她对现实秩序本质的绝对忠实。既然波德莱尔可以有《恶之花》,金斯博格可以使劲"嚎叫",高更可以以"野蛮人"为荣,凡高可以恣意"疯狂",张洁自然也可以背逆以往的高雅,痛痛快快地粗鄙一下。因为:现存世界原本并不那么高雅和可爱,艺术也没有必要一味"逃避现实",唯美或古典到底,偏要在很不完美的世界上窥见一点完美。

    在对美的反范畴——丑的展示和表现中,蕴纳着深刻的批判力。张洁以她的创作方式证明了这一点。

    五

    在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里,张洁继续做着她在文学更年期那种恶作剧式的文学游戏。这部作品再一次显示出这位女作家对自己审丑感知力的强化,不过,这种强化并不表现为艺术手段的荒诞化或抽象化的超验寻求,而是一种全人类眼光的投入。这里,张洁那种处于文学更年期的世界感不仅越出了民族而指向整个人类,并且被纳入严格的现实主义轨道。

    张洁好像是想故意同世界开玩笑,为她的长篇标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副题——"关于一个浪漫的梦想",却展示了与浪漫和梦想根本无缘的世界丑相大观。人类生存意志本质中的"原罪",真正粉碎了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梦想,在世界上仅有一个太阳的光照之下,中国人和老外并没有因为人种或文化环境的巨大差异而显示出人性阴暗层面的轨劣。张洁是从整个人类的意义上把世界的异化和荒诞感凝聚在世俗丑人生的感性描画中,揭开了人类天性的渺小、庸俗和衣冠禽兽的本相。所有出场的人物(除了极个别的如那个毫不悲壮地淹死在国外的正统知识分子司马南江,以及充当客串角色的莫莉小姐外),几乎都近于丑角。那个靠着《中国当代女名人辞典》指点迷津,以"一个男儿的自由之身"的出卖为代价在中国行骗的老外,与那个耍尽性伎俩勾引洋**菲尔的北京姐,概括的是同一种性异化的心理类型,而且这样的异化并没有因为洋人而变得高级,因为是中国人而显得格外卑下;在美国旅游胜地的所谓文化交流中心,展览的实际上是被金钱扭曲的人类丑灵魂,狡黠贪婪的理查以文化欺骗与智慧的榨取所显示出的人性恶,与在异域谋生的中国人——那个"拿着几根银针卖针灸"的从首都大医院来进修的医生,教刺绣的女士,以及算不得是什么画家却携着夫人前来教授中国画和中国烹调的未来博士——尊严的贬值和良知的丧失,在本质上并无二致;那个由颇有些地位和身分的人组成的出国代表团在外邦的种种洋相——如逛"跳蚤市场",看性电影,饱览**浴场,以及对于包括避孕药片在内的所有洋物件的贪欲与搜罗——实际上已经不是对具体的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讽刺,而是对一般性的普遍国民心态的讽喻,如此的卑陋自然亦没有因人人身分地位的差异而现出贵贱高低。也许,在张洁的眼中人类就像波德莱尔那首诗——"犹如没有桅杆的破船,在丑恶无涯的海上飘荡颠簸!"她便以对这丑的消化力领悟了人类生存意志本质中的"原罪",把握了整个世界和人生的否定面,在人本性不可救药的堕落与无可美化的丑行恶德的揭示中,寄寓自己对被"畏"所笼罩的时代的悲剧性感受。她反叛了古典浪漫的自我蒙骗,背逆了正儿八经的自我拘禁,彻底释放出自己,使我们看到的是没有经过理想化和神圣化修饰的真实灵魂大特写,和没有一点点自欺的人生现实。

    这就是走进文学更年期的张洁,一个表现出深刻审丑力和出色文学机智的张洁,一个恶狠狠的、无所顾忌又淋漓尽致的张洁。在她的焦躁中含着一种看破红尘的冷静,那冷静又因着失望的主宰而显得无可奈何。因此,不管此时的张洁如何咬牙切齿、慷慨激昂,如何恶语中伤、玩世不恭,也掩饰不住她内在的悲哀。她在这一时期的作品既是悲剧性的喜剧,又是喜剧性的悲剧,或者干脆是既悲又喜的恶作剧。而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种品质。

    这之后,张洁的短篇小说《最后的高度》却以一种令人意外的平和心境一扫弥漫于其文学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作品所表现出的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悟彻,对于人性人情的冷漠和人生孤独处境的宽容与麻木,使人感到一种人经过大恶大痛大苦大悲之后的超度。张洁的心态似乎也伴随着那平和那悟彻那麻木衰老了。它是否预示着张洁世界感变化的再一次风格转型的境界?

    对于张洁,最后的高度在哪儿呢?

    张洁:对母亲的共生固恋

    ——一种文学之恶的探源

    时光经历了许多波折,终于滑进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令人尴尬的是,它展示在我们面前的那种商品经济大潮对社会生活和各个阶层巨大冲击的奔驰般速度。在这种奔驰面前,文学仿佛是落伍的马车,在一条越来越冷寂的人间小路上慢慢行走。昔日文学轰动的种种辉煌已为近乎名落孙山的沮丧所取代。清贫和寂寞之下,谁还愿意继续驾着太古老的文学马车在世纪末的路上让自家独守空名永远也富不起来呢?

    于是,便有了一些告离文学后下海的灿烂,也有了显得几许悲壮的文学贞操的执守。

    或许这个时代对于我们最大的宽容和放纵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选择的充分自由,你可以下海体会灿烂,也可以站在海边流连往返却不完全跳下去,更可以根本不为之所动,让自己贞操起来或继续贞操下去。总之,在这方面你有优越的自由。已经没有什么权威的价值尺度限定你,只有一个真正的价值信赖、真正的尺度在你自己心里。

    在张洁的心里,文学依然是一面由心血颜色染成的不倒旗。九十年代初,当许多人为提高脱贫的水平和速度而徘徊而下海苦奔时,张洁也在苦苦奔波——她奔波在母亲和丈夫两个年迈有病的老人之间,同时用心力极累地擎着文学,依然以心血颜色染着那面旗帜,靠古老的写作方式养家糊口——我曾目睹过那节奏太快的生活情景,有好几天,她的鞋跟像雨点一样笃笃地敲击地板的声响使我不安,直到从天津向她发出一封信警告说再如此活下去就要病倒之后,那声响才从我的耳畔渐渐地消失。不过,那时的张洁并没有因为苦苦的奔波而失去光采,她穿着一条长长的黑呢裙,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的是很漂亮的。

    正是这一时期,张洁写作并发表了《红蘑菇》、《日子》、《上火》、《过不去的夏天》等,比起八十年代后期的创作,在风格形态上更显出她的老辣与恶狠狠。也就是说,张洁在她的鞋跟像雨点一样笃笃地敲击地板的间隙中,用文学之笔比以往更变本加厉地辛辣嘲讽和恶毒咒骂,她的内心似乎淤积了太多太重且总也排解不开的幽怨与愤恨,好像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样,她不能不变得特别歇斯底里,特别像个女狂人,而在这样的心血颜色中染就出的文学也只能是一枝恶之花。

    不久,张洁竟真的像我警告的那样一下子就病倒了。这是在她的母亲去世以后。极度的悲痛,淹没了曾经沉积在她心血颜色中那许多恶的体验,吞噬了过往人生全部的幽怨与愤恨。苦苦奔波中尚没有折去的那通体的光采在这时被残酷地一扫而光,张洁面色灰暗,鬓上出现了不少白发,眼皮红肿,穿一件卧病在床的旧睡袍,走路摇摇晃晃,好像老了十几岁。

    似乎由此结束了一个人生又重新打开了另一个人生。似乎以下的人生对张洁唯一的交付就是一点一点过滤痛失母恋的巨大悲哀,再一点一点把痛失弥补回来。这几乎成了冥冥之中命运赋予张洁的重要使命。后来,她便发表了长篇纪实作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一份深挚的对母亲的固恋,使我意外地从中发现了破译张洁一度表现出的女狂人一般文学之恶的谜底,从而看到了她心血颜色的变异。因此,就从这里展开话题,我想,无论往后看还是朝前看,都可以探到一些解释张洁的本源。

    一

    八十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为鲜明标志,张洁文学的风格形态开始发生大幅度陡转,我曾比照人生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将这样的变化命名为文学的更年期。与八十年代相比,尽管九十年代在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心世态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张洁并没有因为这变化结束她的文学更年期,而是更加着力于内心仇恨与厌恶的宣传,继续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继续讽世讥俗,继续老辣尖酸和刻薄。应该注意的是,在这种狂怒与怨愤的继续中,曾经表现出的非常态化的文学情绪及造成小说秩序紊乱与抽象的现代荒诞形式的经营已明显消褪,直接切入现实人生的胆量与气魄则令人震惊。当张洁以极彻底的现实主义姿态站在世人面前,以她格外的坦率格外的无所顾忌让许多人感到气愤和可怕也令许多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走上了对人生彻底失望的情绪绝境。于是,一种无可奈何深刻的悲哀流贯于这一时期作品的绐终。这样,我们看到九十年代初的张洁,是一个悲哀到极点的女狂人。

    《日子》在大到国家意识小到查算收交水电费的生活琐细中放开笔,写尽国人过日子的真实情境。作品的主人公是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却没有为此而被生活特别宠爱,他无法逃开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和纠缠,个人微不足道的意志和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种不可逆转的外力任意奴役。如果从写作过日子小说的角度看,张洁是在许多作品的基础上续写大众人生的烦恼和一地鸡毛,但是她却打破了被称之为情感零度介入的遵循,在字里行间投入了强烈的主体反讽与调侃的色彩,将深沉的人生悲剧体验化作一种非庄严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我们便看清了我们每一个人在过日子中消损的渺小生命,看到了我们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从中感到了某种昆德拉式的对人类媚俗境况的揭示,同时体会到无法改变或根除的人生媚俗存有的深刻悲哀。甚至可以说,张洁在此间的文学之恶是指向媚俗的,她全部恶感的渲泄都因着媚俗的敌手也是我们自己——看看那位数学家的妻向日本的寻根,看看他在查算收交电费过程中因为种种的扯淡而遭遇的周折,再看看新上任的党委书记等等的街头形象,就仿佛面对着像玫瑰花一样开放的癌细胞,对游荡在人们日子里的那些超时空超政治却又难以最终消灭的敌手,张洁怎能不悲哀又无可奈何地调侃数学家:"他就无病呻吟地、贵族化或小布尔乔亚式地、觉得如此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我们的前途无呀么无限好,我们的日子比呀比蜜甜的日子没劲、没意思……"是的,只能如此。有一种悲哀让人流不出眼泪,也无法使你对它保持平视的目光且逼你进入调侃的角色或者干脆哑默。这时候,无论是讥笑是咒骂是幽默是调侃,都含着流不出的眼泪,藏着深在的悲哀。

    如果说《日子》中的文学之恶是无性姿态下的表达,那么张洁在《红蘑菇》、《上火》、《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中现出的文学之恶像是有性姿态的狂舞。在一个特殊的时空背景下,因为这有性姿态的狂舞,张洁曾给沉寂巳悲观的文坛添加了些兴奋与谈资,甚至出现了已经显得十分陌生的文学轰动效应时竞相传阅小说的情景。张洁和她的小说被许多人依照自己的方式咀嚼,并且嚼出了很多可以说出也可以写出或只能说出却无法写出的滋味。

    在种种的议论中,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惊且十分锐利的话:张洁恨死了男人。我把这话告诉了张洁。她说:对,我是恨死了男人。

    这便注定了张洁在相当一部分文学之恶的渲泄中所持的性别立场。她把自己变成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女狂人,一个充满女权自觉性的讽喻大师,代替妇女们与现实对话。她把隐匿在男性世界的种种卑劣与丑陋无情地撕破给人看,故意让其在家庭生活中、政治舞台上、文化变兹里丢尽人出尽丑,以达成内心不可抑制的恨与厌恶的宣传。

    《红蘑菇》以悲哀怜惜和痛恶鄙视的双重笔墨揭开了家庭生活的内幕,张洁把前面的一半笔墨投给了女主人公梦白,把后一半笔墨毫不遮掩地泼向梦白的丈夫吉尔冬。可以说,在象征的意义上,梦白的人生体验也是张洁自我的寓言,吉尔冬**和精神全面阳痿之下的虚伪和贪婪则成为这一自我寓言生长的根由。张洁在此间的性别立场并不是像《方舟》那样古老的男女生存不平等权力的倾诉,而是女性在获得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各方面的应有权力之后,对妇女自身和男性世界的人性(弱点)及灵魂的现代审视。这正是现代妇女写作在经过了女性一女权而进入到女人阶段后的重要命题。

    《上火》中,政治的内幕因男性的主宰和人生表演而显得格外污浊,人伦的堕落与政治的卑鄙成了一对双生子。看得出,张洁再也耐不住性子去按部就班地诉说来自女性世界的那份痛苦,她怒不可遏,恶毒嘲弄的讽喻的和戏拟的方式使她在再现的意义上表现出某种政治参与倾向。她的性别立场是在以归谬手段呈示男性世界的丑陋中表现出来的。它不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控诉的表达,而是基于与男性为中心的世界的对立边缘的批判性表达。它不是女性情感的放纵与渲泄,而是理性控制之冷峻的嘲讽和不留余地的戳穿。这篇作品以独特的智慧风貌所展示出的现代妇女写作的文化风姿,有望把女界人生的命题推向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境界,其间对政治、权力的关注预示了现代妇女觉悟的新内质。(顺便说一句,蒋子丹新近发表的《左手》也是与《上火》具有同样意义的小说。据说,张抗抗等女小说家也写作了类似风格的作品。)

    《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给人一种《镜花缘》般的性别角色面目颠倒的阅读快感,当张洁深入到一个男子的丑灵魂,剖露出的却是文化布置下特别以女为造字偏旁的男性"妓"意识时,传统观念中**出卖的主动者和受动者极滑稽地发生倒置,犹如曾经走进李汝珍用笔营造的女儿国,张洁故意让那个异想天开不知羞耻的小子**裸地出乖露丑,让那个被他打上算盘想好好利用一番玩弄一番的年老色衰的女舞蹈家,站在文化布置给男人的绝对优越地位上来、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中的刻毒和恶作无疑是性别立场之上一种文化压抑感的反拨和控诉,也是一种女性(特别是有了些年纪的女性)人格权益的张扬和维系。

    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张洁的这几篇小说的主角都是男人,这与她早期倾心撰写纯然女性的故事——如《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是创作重心的一个转移,也是她进入文学更年期后的主要变化。在失却了正统的女性角色面目不再多情浪漫不再哀婉温文之后,张洁也间或写一点如《脚的骚动》、《最后的高度》那样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注意:两位主人公一个年老一个色衰),可是,这类文字在风格形态上既不同于张洁前期的纯情之作,又有别于她深入男性世界后那种着力恨与厌恶宣传的审丑或上火之作,蕴含着女性独有的人生况味和觉悟,文字平实而深沉且拖着哀婉的余韵。我曾生出过这样的猜测:在张洁的文学之恶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她的文学更年期过去之后(是否还会有一个文学的老年期?),倘若再转向妇女自身,重新书写女人或自己的故事时,会不会就是这样子的呢?

    二

    可能,张洁自己都难以相信她的文学更年期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嘎然而止——在她的恨与厌恶还没有来得及渲泄尽时,在她总是上火甚至火冒三丈时,曾经迫使人不能不狂舞的一切,都因她没有留住母亲生命的回天之力,而在蓦然间被痛悲和懊悔抹去了。

    三年前,张洁五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的去世把她抛到绝望的深渊,**和精神一下子被彻底击垮了。她像可怜的孩子一样挂着满脸的泪问我:我还能熬过去么?

    我曾惊异。因为在我的理解里,难以承受或造成丧母创巨痛深的,似乎不该是张洁这样的年纪。前不久,看到了张洁发表的长篇纪实作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在同我谈起母亲的时候,她依然像三年前那样恸哭失声。她说:我的生命其实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就结束了。

    我信,不再惊异。因为从张洁写母亲的长篇纪实作品中我切实地读出了她与母亲结下的生死之交和生死之恋,明白了其中藏着的原来是早已超出一般母女情感的一份对母亲的固恋。

    当代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把这样的固恋称之为-一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显然,对于张洁,这份固恋已成为与她的人生和写作胶合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扯不开、剪不断、抛不掉的情结,成为驱动她创作成长的根系。

    当张洁对母亲的固恋还处在潜隐状态或对母亲的爱还没有深至因恋的程度时,她确实曾经诚挚地爱过母亲之外的许许多多。无论作为作家,作为女儿、情人、妻子、母亲、同志和朋友,她为许多爱所支付的代价是不惜血本的。生活中的张洁在回首往事时,无法褪去太深的关于某些爱的流失的记忆;创作上的张洁,在完成了从文学的少女时代向文学的成年时期再向文学的更年期蜕变和转型后,甚至羞于提及她曾经以心血颜色写下的那些十分美好的爱的寓言和故事。但是,谁都不会忘记,处在文学少女时代的张洁对人间之爱的书写所倾注的淋漓鲜血和生命。她能使人想起以血谱词的李清照。《爱,是不能忘记的》至今仍可以看作是理想爱情的一次流血的宣告,是痛苦理想主义的现代祭典;《祖母绿》依然可以理解成作为母亲也作为情人的和生命意义的祭礼。那时,张洁展示给人们的文学歌舞仿佛是纯情少女的表演。

    就在大家正在看好的时候,张洁已不屑于她的表演。

    于是,爱的宣告和祭礼之后,张洁一点一点反叛了自己。因为在文学的成长过程中,这个世界太多的人生鄙陋和人性缺陷教育或教训了她。张洁失望极了,失去了继续以爱的无价付出承担生命重负的耐性,只想跳将起来恶狠狠地诅咒和做文学的狂舞。其实,那些变态的书写既是主体悲哀失望的世界感的孕育,也是其内心脆弱的表明。对丑与恶的魔掌紧紧抓住的这个世界,张洁无力承受也无法忍受,她在骨子里是柔弱的,而她的那些狂舞,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以激烈或反常的方式对自己脆弱心灵的护卫。就是这样的时候,世上唯一可以无条件依赖的只有自己的母亲,唯一能够包容和抚慰她的还是闩己的母亲。在经过彻底的失望后,张洁醒悟了,母亲便成为她最终的情感栖息之所,成为她精神永远的避难地。

    当然,向母亲回归也是张洁身世的必然。谁都有母亲,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张洁那样把诸多的情感只寄寓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她是把自己的女儿情,把失落的父爱以及许多人生之爱加在一起去爱与她共生依恋的母亲。这爱,几乎成了张洁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她说,"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这个唯一,对于张洁包含着比一般人更多更沉重的旨意。因为:作为女儿,张洁只有母亲;作为女人,张洁于然一身。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相依,注定了她对母亲因恋的生成。

    可以想见,在如此的固恋之下,丧母的打击所摧毁的是张洁情感和生命的最后归宿。从此,张洁不仅没有了母亲,而且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栖息之所和避难地,可以寄托哀思的只有文字。她只能写,并且不能不写。确实成了长歌当哭。

    张洁说: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您离别的怆痛?

    就这样,张洁紧紧抓住与母亲的生命相关联的一切,紧紧抓住那致命的摧毁,以文字的纪实回忆、总结、追悔、补偿、挥洒人生最后一次大悲大痛。据张洁说,在她所有的文字中,《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是付出最多的文字,初始写几个字就难以自持,不得不停机歇息,后来已写好的八万字在电脑里莫名其妙地丢失又使她遭到母亲去世后最沉重的打击,不得不在重病中苦撑着,振作精神日夜兼程地重写。张洁在这篇自传性的纪实作品里用生命之笔严格又缜密地过滤全部的痛失,仿佛遗漏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减少一次忏悔,就多留下一份对母亲的欠债。表面看上去张洁是在忠实地记录一场劫难的前前后后,但是因为她的纪实是回忆录性质的,是从现在的视角来描写过去的经历对于自己的意义,因而在这篇作品里存在着两个变量:(一)事件的意义在被回顾时有所改变,也就是说,张洁是在写作的"重想阶段"回顾已经发生的个,她追溯导致母亲去世的诸线索诸原因,终于在出人意外的后果中探寻到事与愿违之真谛。(二)描写大件的自我在经历了这些事件后的改变,也就是说,张洁所有的回顾实际上是自己对母亲的人生过错和应该承担责任的反省,是隔着生与死对母亲全部恩爱的再体味。由于这样两个变量内在的驱动,张洁的自传性纪实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她对母亲永远的固恋永远的欠债。这一大悲大痛下的书写感动了许多人,有人诧异:

    怎么已经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恶毒刻薄变得女狂人似的张洁,突然又返回到《爱,是不能忘记的》纯情阶段?

    实际上,张洁并没有返回。虽然同样是以血写书,这一次的挥洒,却是张洁大爱大恨大悲大痛的终结。最深的爱恋——母爱失去了;曾以为是不能忘记的爱恋-一情爱也忘记了;许多的恨与厌恶被丧母的巨痛吞噬了;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如此的悲哀如此的痛苦了。张洁已经走到了她人生极致情感的大限,大限之后的情景犹如绚烂之极必归于平淡。这意味着张洁的创作将转入一个平实而深沉的人生反省阶段。倘若张洁继续拥有母亲,她文学更年期所表现出来的焦躁和怪癖不会如此嘎然而上,她便依旧是过去的张洁。这样的文学成长,代价确实是太大了。

    张洁肯定极痛恨这个代价。她宁肯一辈子永远不平实不深沉,宁肯这辈子不再是好作家,也要永远拥有母亲。我知道张洁如果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会脱口而出:对,对极了!但是,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

    以后的张洁会是怎样的呢?张洁说: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

    就我个人对张洁的理解,经过这场变故,她的心态已经非常明显地趋向老化,已从过去较深的入世(愤世嫉俗)渐渐走向出世(宿命与宗教),心力也从以往的冲击参与状态降临到超然寡淡的状态,而支撑起她文学信念的最深情的眼光则完全落在了回忆里。

    忘记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执著于回忆,就说明她开始老了。

    可能,张洁正开始进入她文学的老年阶段。

    三

    注意一下张洁新近散文,将有助于以上预测的确认。

    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发表的前后,张洁有不少散文或随笔面世。这些文字在内容上大都不是现实的临时捕获和生活中小感小触的近距离抒发,而是时空距离较远的回忆。这些回忆几乎都离不开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人生,如《母亲的厨房》、《百味》、《太阳的启示》、《这时候你才长大》等。无论往事是幸福是辛酸还是难忘,张洁都是以平实又深沉的文字自自然然地将它们一点一点牵到你面前,似乎并不想让你也沉入她的往事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然后或哭或笑地激动不已。她仅仅是想让你知道它们,让你了解一下它们,或者仅仅是为了同你说说关于它们的心里话,如此而已。即便她说"每每想起生活给母亲的这些折磨,我就仇恨这个生活"(《母亲的厨房》时,你也会因为全文过去时态的统驭而把这仇恨的情感与现实拉开距离,绝不会感到她在文学狂舞时的那种咬牙切齿,由此可看到张洁心力状态的冲淡。另外,经过丧母的变故和其他人生教育,张洁的心理承受力大大增强,情感境界从脆弱走向超然——"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实没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这一点,反倒不再流泪,而是豁达一笑。于是不再空想母亲的热面汤,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怀抱,并已死心塌地关掉了电话。你心闲气定地望着被罩上太阳的影子,从东往西渐渐地移动,在太阳的影子里,独自慢慢地消溶着这份病痛。……当你默数过太阳的影子,在被罩上从东到西地移动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抗过了这场病,以及后来的许多场病。于是你发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没有什么悲惨,相反感觉也许不错。……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对自己上街、自己下馆子、自己乐、自己笑、自己哭、自己应付天塌地陷……的难题,这时你才尝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乐趣,你会感到'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比和一个什么人绑在一起更好。这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七十岁了。"(《这时候你才长大》)尽管这篇散文中的你是一种泛指,却无一处不渗透张洁切实的人生体悟,是她情感境界走向超然的表征。

    当然,如此说法并不意味着张洁就再也没有了调侃和牢骚(或咒骂)。还会有的。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文学情绪已从非常态化中渐渐超拔出来,主体对于客观现存介入的程度也越来越浅,旁观者的立场或态度则越来越显明。倘若读一读《如果你娶个作家》,就会感到张洁已经完全超离了自己当作家的苦衷,站在一个只有过来人才可能达到的高度,诙谐而又实在地讲许多人共同的体验和经验。这篇文字完全可以看作既是男人的又是女人的,既是被嫁作家的又是娶了作家的人们不无调侃意味的格言。

    散文是与创作主体的生命律动一脉相承的非虚构性本文,这之中,决定叙事态度的一个基本力量是心理力量。张洁心力状态的变化,使她在心血颜色中染就的文字大异于以往。过去,她的文字无论写尽何种人生滋味,都十分牢牢地奋力抓住生命,她的爱恨痛悲中总含着一份生命的苦斗和挣扎,现在已透出深深的生命淡漠感:

    我常常站在窗前搜寻,终于看准路边草地上的一棵白蜡树, 那棵树正对着我卧室的窗口,或许它将来可以睡在那里,等我老 到走不动的时候,不用出门一眼就能看见它在哪儿……

    我也特意留下9月19日的《北京晚报》,因为上面载有北京 市殡仪馆推出的几个可供选择的陵园,我想,早晚有一天妈的骨 灰再不能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卧室里,我都没有了,又何谈我的卧

    室?我得及早为她寻找一个好些的去处,等到我也归西的时候连 猫一起搬过去。

    我们就齐了。

    ——《幸亏还有它》

    张洁已经那么淡然地看待自己日后的衰老和死亡,完全进入到她曾经在《最后的高度》里营造的情感境界。

    张洁文学创作最后的高度,正在这种情感的境界里孕育。

    四

    实际上,张洁文学之恶的谜底已经揭开了。

    用非文学评论性的术语概括一下就是: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狗急跳墙,何况人乎。这样的对立两极,自然是对社会人生中的真善美与假丑恶而言的。

    按照弗洛姆的本意,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是指内在于人的最基本的**之一,它的旨向大致包括人寻求保护的**、人自恋的满足;逃避责任、逃避意识等负担的渴求;对无条件的爱的希求等。并不是只有婴儿才渴求母亲,一个成年人跻身于社会在人生的风险和担负中同样渴望一种确定性、保护和爱恋的力量,母亲自然成为这力量的第一化身和切实的保证者。弗洛姆在这种固恋中窥见到了人类的脆弱,同时也揭示出这种固恋在极致状态下可能产生的焦虑不安,以及它与人类的自恋和死亡**(也有一种说法叫"恋尸")聚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最危险的恶性形态——衰败综合症。弗洛姆的深刻就在于,他立基于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从消极的方面看到人类**在特定背景下可能出现的反常性与社会恶果。在张洁对母亲的共生固恋里,同样藏着人类与生俱来的脆弱,她的文学之恶同样是对母亲的共生固恋在特定的背景下被逼到极致状态的一种反弹——以变态的方式护卫自己致命的脆弱,补偿自己对这个世界极端的失望和悲哀。不同的是,美学意义上的恶性形态有它独特的艺术价值,而张洁无论曾经表现出怎样的穷凶极恶张牙舞爪,都是为了那样一份紧紧系结在真善美之上的爱。

    好在一切在这个谜底被揭穿以前都已经过去了。

    人们等着看张洁下面的文学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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