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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1/2)

作者: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阎纯德

    在"血水浸染、烈火升腾"的大海里,中国曾有过一个孤岛——上海。上海孤岛时期,创作力旺盛的张爱玲和苏青,就像文坛上空闪烁的双星,颇为人所关注。苏青也很有成绩,但作品本身却远不能与张爱玲相比。

    张爱玲于1952年离开上海,先香港,尔后远走他乡,定居美国。人们看不见云雾中深藏的双星,并不是双星已经陨落。当地球旋转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双星才又露出了光芒,而尤其属于张爱玲的那颗,却越发显得明亮。

    1994年末至1995年初,我曾给国内一些资深的中国文学研究家写了一信,并列举三十多位笔者认为本世纪最著名的女作家,然后依据这些作家作品自身在文学史上自然形成的价值与地位、在国内外读者中产生的影响及对中国文学、中国作家的影响,历史、客观、公允地选出十位成就最大者,就此征询研究界朋友的意见和看法。他们都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于是"20世纪中国十大女作家",基本上有了一个科学的名单。每一张"答卷"中都有张爱玲。有的研究家还为她们画了序号,排了名次,有把张爱玲排在第二的,也有第三的。

    这个"民意"测验具有代表性,也具有权威性。张爱玲终于回归了文学本身,回到文学史上属于她的那个位置。

    张爱玲这个名字,在中国姓氏文化里,有着中国人的审美传统,美丽、朴素、普通,城市有,乡村有,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爱玲"这个名字。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张爱玲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在本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国大陆,除了有一定资历的文学研究者和解放前成名的作家外,普通文化人和读者,能了解张爱玲其人的实在不多。1980年,当我第一次在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教授的大著《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名为《中国近代小说史》)中读到关于张爱玲和钱钟书的评论时,真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新。随着历史的演进,张爱玲虽然人在国外,但她的文学精神和影响却早已回归故里,在读者心里和文学教师的眼里及青年作家的认知中,她从名作家,到大作家、杰出作家。这个过程,是张爱玲一生中在文学领域创造的传奇。

    一

    "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张爱玲在《私语》里这么说。张爱玲祖籍河北丰润,于1921年9月30日生在上海地处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用她的话说,那是一个"乱世"。"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但我们沿着历史的河岸往上走,便可以寻觅到张家那片阀阅世家的天空。

    她的祖父张佩纶,是正直的儒生,忧患国事,成了清朝末年同治、光绪时期"清流派"的主要成员,评议朝政、弹劾贪官,力主抵抗外敌,深受朝廷的青睐;后为同治时期的翰林,官至侍讲、署左副都御史;但在他统率清兵抵抗法军的那场著名的"马江之战"中大败而逃,被朝廷问罪流放北疆。李鸿章器重人才,张佩纶刑满归来后即被李鸿章收为幕僚,并以小女李菊耦相许。于是李鸿章的亲女儿成了张爱玲的亲祖母,就是说张爱玲的血管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关于张佩纶与李鸿章小女的婚姻奇缘,及其宦海沉浮的坎坷与辛酸,可在清末小说名著《孽海花》中钩沉到真真假假的传奇故事,也能听到些许历史的回声。

    一个家族也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永久的兴旺,总会由盛变衰,也会由衰变盛的。时至张佩纶的晚年,夕阳已经深深笼罩了张家的深宅大院。到了张爱玲父亲那一辈,家道中落,昔日的辉煌已经所剩无多。

    张爱玲两岁时随家到天津。她整天生活在仆人中间,总是由佣人抱着走亲戚看客人,从小生活在封建礼教的熏陶之中。张爱玲在《我的天才梦》里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三岁时,她便能背诵唐诗。她在《私语》里回忆说:"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稍后,她家里为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算是她的正式教育,从此也开始了她最讨厌的背书生活。那时期她常常为背不出书而苦恼。"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花滚下来。"她回忆说,有一次,"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我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在母亲不在身边——和姑姑张茂渊一起到法国留学去了——的时候,她已经读过了《西游记》等书。她父亲又娶了个新的姨太太,她叫她姨奶奶。姨奶奶不喜欢她和弟弟。

    1929年,张爱玲八岁那年,一家人经过"黑海洋绿海洋"回到了上海定居。父亲嗜毒,打吗啡针,一步步走近坟墓。母亲从法国回来,父亲进了医院,表示要痛改前非。他们家也搬进一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也有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母亲和胖伯母坐在钢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她在狼皮褥子上笑着滚来滚去。那时家里的一切她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玫瑰红地毯,因此"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那一年她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名曰《快乐村》,写的是高原民族因征服苗人有功而得到中国皇帝特许的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那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持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她还为这部作品绘了多帧插图,"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在小学还写过一篇《理想的理想村》,后来又写了纯粹是鸳鸯蝴蝶派式的章回长篇小说《摩登红楼梦》,共计五回,是父亲代她拟的回目。虽然她的这些作品并不成功,但那是丰富想象力的第一次大规模智慧开发。九岁时她便开始向报社投稿,虽然每次都是泥牛入海,没有消息。她喜欢巴赫、莫扎特等古典作曲家,当时她还踌躇着不知是应该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看了描写穷困画家的电影后,她哭了一场,并决定要做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张爱玲说,她对于色彩、音符、字眼十分敏感。当她弹钢琴时,便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学写文章,也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那样的年纪,她开始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印象捕捉和选择色彩,她画小人,也喜欢画上红的墙,这样她感到温暖而亲近。除了画画之外,她还学钢琴和英文。她认为生平中只有那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张爱玲还充满了忧郁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她母亲讲起它的历史,便掉下泪来。

    张爱玲受新文学的影响也比较多,那时她便常常读新文学的书籍和杂志。她在《私语》里说:"《小说月报》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后来老舍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那时她就喜欢张恨水的小说,后来真是有点"嗜之若命"了。

    张爱玲的父亲吸毒从改悔到反悔,在家里不时地引发"战争"。"父母终于协议离婚。姑姑和父亲也是一向意见不合的,因此和我母亲一起搬走……他们离婚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她可以去看母亲,因为这是条约写明的。但不久她母亲又要去法国。走之前,母亲到她住读的学校同她告别。张爱玲一直目送母亲走出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得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抽噎着,哭给自己看。"张爱玲从童年到少女时代,她是在母爱和抚爱稀薄的时空里度过的。也许父母也不能说就不爱自己的女儿,张爱玲也不是不爱自己的父母。张爱玲的母亲不是一般的女性,她追求知识和精神上的高雅满足,再赴法国自然有她内心的痛苦,来向女儿告别,就是母爱行动。张爱玲没有看见母亲的泪水,正像母亲没有看见女儿的泪水一样。母亲走了,但张爱玲还会到姑姑那里感受母亲的情绪,因为在那里可以呼吸到母亲保留下来的空气。而在父亲的家,那里的一切她都看不起:鸦片、教她弟弟做《汉高祖论》的先生、章回小说……她说她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把世界强分两半,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她父亲那一边的必定不好,虽然有时候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烟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看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有一天,姑姑告诉她一个最坏的消息:她父亲要结婚了。她哭了,因为她看过太多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事实会落到她头上。她回忆说,当时"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家又搬回她的降生地——民初式的洋房里。那里有她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那里的太阳使人昏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那房子就像一个阴阳交错的奇怪的世界,她感到一种精神的荒凉和无所依托的空虚。

    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住读期间很少回家,所以每次回去,父亲总是客客气气。她父亲知道她作文好,也很得意,兴致上来还鼓励她学做诗。张爱玲回忆说,她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雨",其中"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两句被先生浓圈密点,第三首是咏花木兰,以后没有再写。

    二

    如果说,家庭环境和小学教育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重要意义,而中学时代的兴趣培养则是人生达至终极的基础工程。

    上海的圣玛利亚女校是著名的美国教会女子中学,同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就是在这所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度过的。在那里她得到了自由发展,自信心日益坚强。她"不合群"、不交友、不苟言笑、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自由性格那时已趋稳定。当时学校的教师主要是美国人和英国人,课程分设英文部和中文部。英文部的课程是主课,包括英文、数、理、西洋历史、地理和《圣经》,用英文讲授;中文部的课程包括国文、中国历史和地理三门,不被重视。1936年秋,学校来了一位名叫汪宏声的老师主持中文部的教务,并兼教高中国文。这位酷爱文学,具有新进作风的汪先生为女校带来了新鲜空气,遂使国文课大为改观。汪先生不仅改变了授课方式,变八股式的满堂灌为自由讨论,更为甚者是他在国文课中大胆增加了中国新文学的内容。他不仅为学生讲解曹禺的剧本、丁玲的小说,还亲自为图书馆大量购置新的中文书籍和报刊、奖励学生课外阅读,"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语言文字发表的机会与活动"。他的构思和努力,就像园丁洒下的汗水,竟为这个学校浇出一片文学的春色。

    汪先生为了打破"说立志""说知心"等八股滥调,第一堂作文课就在黑板上出了两个联系学生生活实际的题目,另外还特别鼓励学生自由命题。学生为汪先生的"革命"之举感到惊喜。张爱玲是全班唯一自己命题的,题曰《看云》。文章精神潇洒,词藻瑰丽,令汪先生吃惊得简直不敢相信。但他那时新来乍到,点名册上的名字和学生还没有联系起来。发文卷时,当他唱到张爱玲时,"便见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只座位上站起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来,不烫发(据我统计,圣校学生不烫发者约占全数五分之一弱,而且大半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或预科生——小学高年级学生),衣饰并不入时,——那时风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则是宽袖。"不随俗,不入流,甚至奇装异服,是张爱玲从小就有的"传统"。江老师将她的作文在课堂上朗读了一遍,还加了许多说明,竭力赞扬,大大褒奖她的文章如何如何写得好;面对如此的荣誉,若是一般的学生,一定是喜不自胜,倍受鼓舞;而她一如往常,仍然保持着那种板滞神情。

    张爱玲的文名很快在校园里传布开来。教员们在休息室里谈论她,学生在宿舍里谈论她,一时间张爱玲成了这所学校一个温馨的话题。老师们谈论她,还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文章写得好,也常常谈论她常常忘交作业,课堂上不好好听讲,而学习却最优秀:"在教室里总是坐在末一排,不听课,手里的铅笔则不停的在纸上划着,仿佛是很用功地记笔记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她在画教师的速写样。教师也不常和她计较,因为她考试的时候是稳拿A或甲的。"(汪宏声:《记张爱玲》)

    在汪宏声的组织下,圣玛利亚女校学生成立了一个取意为国争光的课外活动组织国光社,还出版了一个32开本的小型刊物《国光》。第一期上发表了张爱玲写的小说《霸王别姬》。这篇小说技巧之成熟令全校师生惊异不已。对于这篇小说,汪老师更是大加赞扬,说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简直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国光》上还发表过一篇描写农村生活的《牛》。另外在校刊《凤藻》上发表过用英文写的《牧羊者素描》和《心愿》。她在《〈传奇〉再版自序》里回忆说:"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的高兴,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见到。"那时她在《国光》上又匿名发表了两首嘲讽老师的打油诗:一则曰——"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寸高。"其二曰——"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笼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作品虽是匿名发表,却没有一个人不认为是张爱玲所为。关于这件事,汪老师则认为,学校的空气太严肃了,用风趣幽默调剂一下有益无害。没想到,两首小诗闯了祸,对坐入号者却为此大为恼火,上告美国校长,最后定下三个解决办法:一,由汪先生和编者出面道歉;二,《国光》停刊;三,不准张爱玲毕业。最后,那位先生收敛了当初的愤愤之情,结果是不了了之。

    1937年夏,张爱玲中学毕业,母亲从法国归来。母亲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母亲曾给她时间学习适应环境,教她做饭,用肥皂洗衣,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着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若没有幽默天才就别说笑话等等。她觉得母亲的实验是一个失败,"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影响。"她还说:"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样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咸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红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这种咬齿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显而易见,张爱玲在少女时代就显示出一位真正艺术家的敏感,她的灵魂里充满了艺术的灵秀之气,惟独没有人世间的庸俗。

    中学毕业那年夏天,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她躲在家复习功课,准备升大学以实现其梦想。1938年夏,她参加了圣玛利亚女校在贝当路美国礼拜堂举行的毕业典礼,算是真正结束了她的三分安静、七分寂寞孤独的少女时代,从小积淀下来的文学天才,在中学时代闪过光华之后,便深深地藏进追求知识的勤奋里。那时她用演说的方式向父亲提出出国留学的事,不仅遭到严词拒绝,还说她是受了人家的挑唆。她后母更是变本加厉地当面羞辱她:"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后来这位后母还动手打了她。她本能地要还手时,却被老妈子拦住了。但后母却尖叫着说她打人了。于是她父亲不由分说,从楼上冲下来,拳脚交加,"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上,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他还用花瓶砸她的头,但没有掷中。她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杀了她。她的脸出了血。她走到大门口,铁门锁着,又被看门的巡警拦住。"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她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哭了一天,被监禁在她出生的空房里,于是这亲切的出生地突然变得生疏、可怕而癫狂;她一想起英国作家贝弗利·尼科尔斯的那句诗"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就想到她家楼板上那充满杀机的蓝色月光。

    对于张爱玲来说,仿佛那是生命中最黑暗的岁月。"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在那间空房里,《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九尾龟》等故事在她脑海里一遍遍演着电影,她设计着各种逃跑的计划。这时,她得了重症痢疾,父亲不给她请医生,没有药,差点死去。她躺在床上,看着对面门楼上挑起的灰石鹿角和小石菩萨,朦胧地想着她的朦胧地生,也想着朦胧地死——"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但张爱玲没有停止逃生的念头。她打听了巡警换班的时间,终于在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闪了出去。"张爱玲回忆说,"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上急急的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记了怎样还价。真是发疯了呀!……"她像小鸟飞出了牢笼,心中充满解放感、新生感。既然是逃出,自然永远不想再投牢笼,那个家永远和她诀别了。后母从此也只当她死了,她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人。

    她逃到母亲家,在那里补习功课。"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她觉得母亲怀疑为她做出这么多牺牲是否值得,她自己也怀疑。孤独,依然是孤独,"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裸的站在天底下,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卑。"于是,这时母亲家的原始性的温馨似乎已不复存在。她用一种毅力和精神坚持着寄居在旧梦里,但"在旧梦里做着新梦"——她希望考上大学。

    三

    张爱玲以意志的力量战胜父亲和后母强加给她的屈辱和孤独,摈弃"淑女"、"少奶奶"、"如花似锦"的前途,这个有母亲而没有母爱的张爱玲,终于赢得了一个人生的转折,独自一人闯进生活的风雨,去占领属于自己的天空。她在上海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但由于欧战的爆发,没有能去英国读书,只好改到香港大学学习。

    香港是个五方杂处的殖民地社会,三教九流,东西文化,这个社会环境,是她熟悉人的的好地方。从那里,她的天才从心域走向地域走向天域,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稚嫩走向成熟。

    1939年春,母亲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送她到香港读大学。张爱玲刚到香港,住在法国修道院办的女生宿舍,读大学一年级。这时上海黄嘉德、黄嘉音兄弟主编的《西风》杂志悬赏征文,题目是《我的……》,限五百字。她写了一篇《我的天才梦》寄到孤岛上海。张爱玲回忆说:"没稿纸,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数得头昏脑胀。务必删成四百九十多字,少了也不甘心。"(《忆西风》)不久她得到杂志社的通知,说她得了首奖,但第二次寄她一纸获奖名单,首奖成了《我的妻》,三千多字,她的《天才梦》改排末尾,获"特别奖"。最后征文结集出版,书名也用她的《天才梦》)。就这样,《西风》剥夺了她应有的喜悦,使获奖一事成为"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

    在香港读书期间,"歇了三年光景没有用中文写东西。为了练习英文,连信也用英文写。"她认为那是很有益处的约束。香港大学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她一人独得,这使她获得了羡慕和忌妒,因为她不仅可以学费膳宿费全免,毕业后还可能免费保送到牛津大学攻读博士。三年级的时候,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被日本人围困,每天头上有飞机轰炸。她在战时香港的所见所闻,对她有着"剧烈的影响"。但在她的记忆里,香港之战,给她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她说:"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于,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完整性,便成小说了。"她认为人生的"生趣",全在于那些不相干的事。她在《流言》中的《烬余录》里,记录下港战开始后那些"小我"的众生相。逃难的时候,宿舍里的学生"各自奔前程"。说到大家对战争的态度,她打了一个比方:"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吨,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有胆大的有胆小的,有悲观的,有失望的;她在电车里发现了原始的荒凉。港战期间,张爱玲到防空总部报到,参加了战时服务;这期间,由于战争的特殊感应,她画了许多画。她觉得她不久就会失去那点能力,于是悟出了"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个准的东西。"她对生活、战争、人的看法,是具体的,平视的,既没有理想的"光辉",更没有政治的"高度",大约与许多人不同,但她毫无掩饰,看法是她发自内心的。她非常实际的思维方式和对待人生的态度,使她有了许多同情心。她的视角也许是她日后成为作家的重要条件。夏志清说:"张爱玲所写的是个变动的社会,生活在变,思想在变,行为在变,所不变者只是每个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现出来足以补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在她笔下有优美和丑陋的对比,在不断变更的无知环境中,"她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

    四

    1942年香港沦陷。战争最终把成绩优异、还没有大学毕业的张爱玲赶回了上海,在静安寺赫德路一百九十二号一幢公寓六楼六十五室同在外国人机构里做事的"单身贵族"、自己管自己的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从父母建造的物质"天堂"落入红尘,她得自谋生路,过一种良心愉快的生活,摆脱经济困境。在那个她生活过、学习过、寂寞过、孤独过的特殊地方开始了她的笔耕生涯。开始她用英文给《泰晤士报》写作剧评、影评,也为当过记者的德国人克劳斯·梅奈特(KlausMebnert)主编的《二十世纪》(《TheXXthCentury》)杂志撰写"中国的生活与时装"、《中国人的宗教》、《中国的教育》等,以轻松活泼酣畅风趣的文笔向外国人阐释中国文化,介绍中国人的生活。她的"阐释"大获成功,备受好评,被这位德国人盛赞为"最有前途的青年天才"。这些英文作品后来都被作者译写演变为中文作品如《更衣记》、《银宫就学记》、《洋人看京戏及其他》等等,都在当时的中文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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