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免费阅读!

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学术权威与红学论争(2/2)

作者:红楼漫卷世纪风-单世联

动中,俞平伯、周汝昌、吴恩裕等“大人物”都受到批评,但一旦进入稍微正常一些的状态,“大人物”还是余威尚存。李希凡后来控诉:“在纪念曹雪芹二百周年前后,‘新红学’的考据学又大肆泛滥起来。俞平伯先生仍然在那里以‘权威’的地位多次宣传他的看法,而青年们对俞平伯的新的批判,也还是继续受到压制。

    ”(92)最突出的是1964年有几位青年写文章批评俞平伯《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一文后,“强词夺理”、“断章取义”、“歪曲了俞平伯的原意”、“过分简单化”等词汇又被一些文学研究专家“祭起来砸向俞平伯新的批评者,并责成某编辑部同志逐字逐句查对俞平伯原文,多方寻找所谓是否有‘引申’、‘夸大’、‘歪曲’之处,要求作者一改再改,妄图阻碍批判的进行。直到最后不得不发表这两篇 批判文章时,有些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文章的题目上字斟句酌,大费心机。”(93)

    李所说的两篇文章,就是高淡云、周淇分别发表于《文艺报》与《文学评论》上的两篇《评〈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事实不一定如此,但其义愤之情却不完全是空穴来风,问题是压制他青年人的究竟是谁?

    其实,49年之后的“大人物”已主要不是学术权威。在政治统领一切的时代,学术服务于政治,全部资源都由领导掌握,个人甚至无权自由发表文章、出版著作,如此还能有什么学术上的“大人物”?据王佩璋在“红楼梦研究座谈会”上介绍,1953年底,俞平伯应《人民中国》之邀写了《简论〈红楼梦〉》一文后,为郑重起见,把文章寄给了胡乔木,胡“提了许多意见,把文章退还给 俞先生,要他重写。”胡乔木绝非红学家权威,只是因为他是政治上的“大人物”,就可以当仁不让地指挥红学上的“大人物”。不过在53年,学术权威还没有完全屈从于政治权威,俞接信后只是让他的助教王佩璋另写了一篇。(94)然而,政治权威当然不允许学术权威底气尚存,54年运动解决了这个问题。“小人物”李、蓝之所以敢向“大人物”俞平伯挑战,是因为有政治领袖的支持,在毛看来,像俞平伯这样的学术权威是随时可以被批判、被整肃的“改造对象”。此后的“大人物”,即使不是政治权威至少也得有政治权威的支持。李希凡脱颖而出后,俞平伯吓得几年不敢谈红说梦。但依靠政治权威翻身的李希凡也只是权威结构中一个层次,在他之上,还有更大的人物:

    1954年作家协会召开的座谈会上,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说李、蓝的文章不过是讲了“马克思主义的常识”;(95)也是在运动期间,何还说:“我们还没成为他(俞)的俘虏,投降还说不上……批判俞先生的人,艺术鉴赏还不如俞。《红楼梦》后四十回让俞先生来续的话,比高鹗要好。”(96)

    1957年,何批评李、蓝用清初的市民思想解释《红楼梦》是“老的牵强附会再加上新的教条主义”。(97)

    何其芳之上,还有当时的“文艺沙皇”周扬。1954年运动中,周召见“小人物”,“要我们不断地‘学习’和‘提高’,要我们掌握一两种外国语,不要当崐土作家’,要我们多找某专家‘切磋’、‘研究’等等”。“小人物”对权威天生有一种敬畏心理,李不但对周扬等人“感谢不尽”,而且“在文艺黑线统治下又受到了资产阶级 、修正主义思想的熏陶和腐蚀,更加香臭莫辨了。”结果T凇拔幕蟾锩跋Γ?nbsp;

    党需要我拿起笔进行战斗的关键时刻,我却被文艺黑线捏着鼻子拉去,做了他们假批判的工具,迷失了革命方向。”(98)李这里所检讨的是1965年他没有答应**要他写的《海瑞罢官》的文章,结果是**在柯庆施的支持到上海找到姚文元。但李并未完全被周捏着鼻子走。1964年,李就典型问题批评何其芳。从延安时期开始,何就是周扬手下的一员大将,“何其芳同志的发表他的反批评,是用不着经过‘审查’的,而我在1964年6月写的批评文章,送到了《新建设》杂志,却必须由周扬‘审查’。文章在周扬那里一压就是几个月。我只好请旧中宣部文艺处某负责人向周扬催促对此文的处理,得到的第一个答复是:‘不管何其芳态度怎么不好,也不许他李希凡态度不好,文章必须修改。’当时我在气愤之下,就把此文小样寄给了**同志,并给周扬写了一封信说明,此文已送**同志。”最后的结局是:李对文章作了修改后由《新建设》杂志发表,双方各退一步。(99)

    更高的还有中宣部长陆定一。1956年陆发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著名讲话,其中说道:“俞平伯先生,他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艺工作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对他的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加以批判是必要的,当时确有一些批评俞先生的文章是写得好的。但是有一些文章则写得差一些,缺乏充分的说服力量,语调也过分激烈了一些。至于有人说他把古籍垄断起来,则是并无根据的说法。这种情况,我要在这里解释清楚。”(100)

    所有这些,都被李希凡理解为大人物在继续压制“小人物”。“文革”砸烂了崐“阎王殿”中宣部,李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信公开发表,李把它放大贴满家中一面墙。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红楼梦》,原来由何其芳写的“代序”被换上了李希凡的序。也是这一年,李为其《红楼梦评论集》撰写“三版后记”,专门以“在文学思想战线上”为标题,一口气排比了围绕红学研究所发生的“阶级斗争”:

    1957年1月,李希凡、蓝翎的《红楼梦评论集》由原作家出版社出版。

    1958年2月,俞平伯校订、王惜时参校的带有长篇序言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959年9月,何其芳同志的《论“红楼梦”》,以“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专刊”的形式,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950年1月,蒋和森同志的《红楼梦论稿》,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959年11月,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经过“重加整理”并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本书的思想内容、艺术成就,特商请何其芳同志崐将他所著的《论〈红楼梦〉》一文节要压缩,作为本书的代序”,重新再版。

    1960年2月,原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了俞平伯编辑的错误百出的增订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

    1961年5月,《文艺报》第5期发表了俞平伯的《谈古为今用》的文章。

    有人乘机叫嚷:“俞平伯这个名字在《文艺报》上出现,就是一个胜利。”

    1962年4月,捕风捉影的《京华何处大观园》出笼。于是,成百万字的关于曹雪芹座年和家世的烦琐考证,在某些报刊上泛滥成灾。

    1962年6月,旧中宣部指令原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翻印买办文人胡适收藏的《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旧文化部某负责人竟然下令保留底本上胡适的《序》、《跋》和印章。在柯庆施同志的坚决反对下,才不得不去掉为些反动货色,却又补上俞平伯先生写的《后记》,对此书的来源既无说明,也无批判。

    1963年2月,何其芳同志的《论〈红楼梦〉》,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

    1963年3月,李希凡、蓝翎的《红楼梦评论集》由原作家出版社再版。

    1963年6月,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同年8月,《文学评论》发表了俞平伯的《〈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

    1964年初,《文艺报》和《文学评论》都收到了青年同志写的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的文章。《文艺报》收到的那篇原名《前进了多少?》;《文学评论》收到那篇原题为《〈红楼梦〉研究中错误倾向的再现》。如我们在“附记”中指出的,这两篇文章不仅都受到大加删改,面目全非,而且被改成同一个题目:《评〈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

    文学战线上“阶级斗争史”是李希凡当时编纂的,90年代他已在《**与〈红楼梦〉》等文中作了修正。如果不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们不难发现这里的关键是等级体制下大小人物之争:“在那时的出版规格中是分等级的,高一等的名作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不为专家们所承认的不成熟的作品,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01)他之所以能在1973年纵横挥洒叙说历史、声调严厉地评说人物,是因为他这时已经是“大人物”,他的书已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的文章已经取代何其芳的《论〈红楼梦〉》成为新版《红楼梦》的“序”,而陆定一、周扬、何其芳等已不再享有政治上的保护。政治化时代的“大”“小”之别,不完全取决于学术能力,而取决于政治地位,且“大”“小”之分随时可以对调。

    “文革”以后,“大”“小”人物已不再纯粹由政治地位决定,学术成就和贡献至少理论上是成为“大人物”的要素之一。但“小人物”与“大人物”的矛盾仍没有消除。红学上的重要资料已经公开出版,但重要的学术刊物,必要的学术经费等等,却是由“大人物”操控的。“小人物”如果与“大人物”观点不同,他们之间就极易产生对立情绪。从1991年开始,欧阳健提出程本早于脂本,是《红楼梦》的真本,脂批脂斋伪托等可能撼动百年红学的新说后,红学论争出现了不仅仅是学术之争的态势。首先是冯其庸等人认为欧阳健是“弄虚作假”、“编假材料”、“非学术和非道德的喧闹”。红学“打假”成为1994年8月的在莱阳召开的“第七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和同年10月在武汉召开的“第五次当代红学研讨会”的主题;《红楼梦学刊》“连发多篇文章,对欧阳健先生实行棍棒包抄,堂堂全国性大刊物,竟然连一句奖掖后进的话也看不到!实在有失大家风范!有的权威甚至不屑看欧文一眼,就破口大骂,比恶婆还狠!”“冯其庸在他自己主持编的《红楼梦学刊》上,亲自写文章,对欧阳健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无学术意味的‘围剿’。”(102)结果还引起了“第一桩红学官司”。欧阳健的观点还有待时间的检验,双方关系的真相也还未充分显现,但对冯的批评确已相当激烈。其实,崐与当年李希凡、蓝翎比较,欧阳健还不能算是“小人物”

    ,发表红学论文时他已年过五十,是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明清小说研究》的主编。但在红学领域,欧阳健哪能与冯其庸并列?从1978年开始,冯以其《论庚辰本》、《曹雪芹家世新考》、《曹学叙论》等著述及主编《脂胭斋重评石头记汇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曹雪芹家世 红楼梦文物图录》、《红楼梦大辞典》等重要资料书而成为红学上的“大人物”,他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所长、《红楼梦学刊》主编。如果冯其庸不首肯,一种红学新说、一个红学新人恐怕很难在红学领域得到承认,这也就难怪,当欧阳健新说与冯不同、又受到冯其庸的轻慢之后,欧阳健等自然地把冯与54年**批评过的“大人物”联系起来而自己则以“小人物”自居。

    是学术就得有权威,否则就无法发展。至于权威是俞平伯、何其芳还是李希凡、冯其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威从何而来,权威是否确实推进了学术发展。当代中国的问题在于,一方面我们需要建立权威以维护学术的尊严和规范,另一方面又保护“小人物”的研究条件和话语权利。因为当代中国的学术研究还属于“计划体制”,在学术资源、科研经费相当有限的情况下,不但拥有学术权力、而且拥有行政权力的“大人物”,特别应当谨慎宽容,特别应当向蔡元培学习。

    20世纪是红学盛世。新红学以其科学方法使《红楼梦》研究成为一门学科,54年以后的红学借助政治运动而普及开来,而红学在其中生成发展的学术体制又是容易引发争论的对立结构。所有这一切,都使得红学成为20世纪的显学。回顾历史,我们惊奇地发现,科学红学与政治红学原来都发端于“常识”。当胡适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后,马上告诉我们:“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它有证明的必要了。”(103)李、蓝文章发表后,何其芳认为此文不过是讲了一点“马克思主义的常识”。确实,从文学研究角度看,说小说是作者的自传,说小说包含着社会历史内容,都还只是常识,如果说这两个常识已经塑造了20世纪红学的基本格局的话,那么这正启示着我们崐不应小看常识的威力。新的世纪还会有新思潮涌动,政治思想还会影响文学,但像胡适把科学方法引进红学、**以政治运动重建古典文学研究并造成巨大影响之类的事件,可以肯定是不会重现了,新世纪的红学也可以肯定不会是显学了。但红学不会也不应消亡,它的前景既不会是科学的,也不会是政治的,而只能是文学的。在这个意义上,红学有必在引入第三种常识,这就是俞平伯从20年代到80年代一直提醒我们的:《红楼梦》毕竟是小说!
小说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