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蔡义江校本》免费阅读!

前 言(2/2)

作者:红楼梦-蔡义江校本

她说完,使宝玉、可卿和迷津中妖怪都不受警幻控制,倒像水中之怪比警幻更加厉害。还将迷津中“一夜叉般怪物(按:象徵情孽之可怖,因无可名状,故谓)窜出直扑而来”句改为“许多夜叉海鬼(按:此坐实其为海中群怪)将宝玉拖将下去”等等,都是不顾作者寓意、单纯追求情节惊险而弄巧成拙文字,非出于作者之手甚明。其二是第七回写周瑞家的给凤姐送宫花去。甲戌本说她“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正如脂评夹批所说,这是“顺笔便墨”,间带点道李纨其人。可是庚辰本在“后窗下过”句后,又平添上“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一句,不但成了蛇足,还闹了个大笑话。因为紧接着就写周瑞家的问大姐儿的奶妈说:“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可见已到不该再睡中觉的时候了,当然,周瑞家的万没想到白昼里凤姐夫妻间还有风月之事。庚辰本居然把“奶奶”改成“姐儿”,成了“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前面刚说奶妈“正拍着大姐儿睡觉”,怎么反而要将姐儿弄醒呢?姐儿是哺乳婴儿,有昼夜都睡觉的权利,有什么睡中觉、睡晚觉的?改来改去,李纨不该睡中觉的,倒要她睡;姐儿该好好睡觉的,倒不让她睡。这样的改笔,曹雪芹看到,非气得发昏不可。其三,第六回贾蓉来向凤姐借玻璃炕屏,起初凤姐不肯,贾蓉就油腔滑调地笑着恳求。甲戌本接着写道:“凤姐笑道:‘也没见(按“真好笑”“真怪”的意思,小说中常用)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己卯、庚辰本的涂改者弄不清意思,就把“我”字改成“你”字,又添了些话,重新断句,成了“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这有点像改字和标点游戏。以上数端,以庚辰本为底本者都未能参照甲戌本改正过来。

    还有些人物对话,庚辰本增了字,虽不背文义,也无关宏旨,但却影响了语气的生动和神态逼真。这用不妨仅就第七回来看:

    例一,(薛姨妈要把宫花分送给众姊妹。)

    甲戌本: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她们。”

    庚辰本: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她们作什么。”

    例二,(周瑞家的问金钏,香菱可就是上京时的买小丫头。)

    甲戌本:金钏道:“可不就是。”

    庚辰本:金钏道:“可不就是她。”

    例三,(周瑞家的找寻四姑娘惜春。)

    甲戌本:丫鬟们道:“在这屋里不是?”

    庚辰本: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

    例四,(周瑞家的之女要她妈去求情了事。)

    甲戌本: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庚辰本: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例五,(周瑞家的给黛玉送花来说。)

    甲戌本: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戴”,抄本都别写作“带”。)

    庚辰本: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以上五例,可见庚辰本篡改者不知文学语言要贴近生活,要保持人物语气的生动和神态的逼真,一句话常有省略,不必把每一部份都说出来;他以为句子不全,就随便添字,其实都是多余的,末一例还因为没有弄清“带”是“戴”字,错会了意,改得句子也不通了。作者自己是绝不会如此改的。另外,也还有别样的改动,也都改坏了。如:

    例六,(凤姐要见见秦钟,贾蓉说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场面,怕惹婶子生气。)

    甲戌本: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

    庚辰本: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

    (把应有的“啐”字删去,又改掉了这句中最生动的用词“哪吒”。)

    例七,(形容秦钟的的长相。)

    甲戌本:较宝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

    庚辰本: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

    (改者不知后八字互成对仗,这在修辞上是常见的,如鲍照《芜城赋》中“薰歇烬灰,光沉响绝”即是。)

    例八,(凤姐见秦钟)

    甲戌本: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秦钟。(脂评夹批:“设云‘情种’。古

    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庚辰本: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兄弟几个,学名唤什么。秦钟一一答应了。

    (此为初次介绍秦钟之名,应如甲戌本方妥,况有脂评证其为原来文字。)

    例九,(宝玉所想)

    甲戌本: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

    庚辰本: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

    (“寒儒薄宦”四字成对,铢两悉称。)

    例十,(秦钟眼中的宝玉)

    甲戌本: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脂评夹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只在此。”)

    庚辰本: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

    (宝玉并非超凡脱俗者,“不浮”是。)

    例十一,(秦钟所想)

    甲戌本: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脂评夹评:“‘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

    庚辰本: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可知“贫窭”二字限人……

    (秦钟贫、宝玉富,应是“贫富”。)

    以上诸例均说明甲戌本的文字大大优于庚辰本而保持了原作面貌,除非以甲戌本为底本,才可避免此种遗憾,但奈何甲戌本残存回数太少,仅有十六回。那么,除此十六回外,其余诸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又如何呢?还是不妥。因为:一、己卯本与庚辰本虽都经旁人改过,文字大体相同,但两本互校,仍可发现己卯较庚辰少些讹误,而庚辰在很多地方或抄错或又作了新的改动。可惜己卯本也不全,只存四十一回加两个半回。二、庚辰本原本只存七十八回,中缺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这两回是后人根据程高系统本抄配的,与戚序等本比较,叙事详略既不同,描写差异也极大,若加推究评品,优劣可分,戚序等本的文字反接近原作,而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者没有舍程高而取戚序,这不能不说又是一大遗憾。

    其实,《红楼梦》因为整理和传抄情况的复杂,一种较迟抄录、总体质量不如其他本子的本子,也可能在某些地方却保留着别本已不存的原作文字而显示其合理性;反之,那些底本是作者尚活着的年代抄录的、总体可信性较大的本子,也不免有些非经作者之手甚至不经作者同意的改动或抄漏抄错的地方。如第三回描写黛玉的容貌,有两句说其眉目的,是: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这里下句用的是甲辰本文字,在底本很早的甲戌本中,这一句打了五个红框框,写成“一双似□非□□□□”,表示阙文;庚辰本无法补阙,索性重拟两句俗套,将九字句改为六字句,叫什么“两弯半蹙鹅(应是‘蛾’)眉,一对多情杏眼”,与脂评所说的“奇目妙目,奇想妙想”全不相称。甲辰本补的文字,似乎勉强通得过了,其实也经不起推敲,因为下文接着有“泪光点点”之语,此说“似喜非喜”,岂非矛盾?又“笼烟眉”是取喻写眉,“含情目”则是平直实说;“烟”与“情”非同类,对仗也不工。近年出版的列藏本,此句独作“似泣非泣含露目”,没有这些疵病,可知是真正的原文。列藏本的文字也经人改过,总体上并未优于甲戌、己卯、庚辰诸本,但也确有骊珠独得之处 。再如第六十四回,甲戌本无,庚辰本原缺,有人曾疑别本此回文字系后人所补,今此本此回回目有一首五言题诗,为别本所无,回末有一联对句,仍保留着早期抄本的形象,推究诗的内容,更可证此回亦出于曹雪芹之手无疑。同样,梦稿本等也有类似情况,如第四回正文前存有回前诗,为甲戌、己卯、庚辰诸本所无。

    即便甲辰本、程高等较晚的、被人改动得很多的本子,也非全不可取,如第五十回芦雪庵即景联句中,有两句是写雪花的:

    花缘经冷□,色岂畏霜凋。

    出句末一字,庚辰、蒙府、列藏本作“绪”,义不可通,是错字无疑;戚序、戚宁本以为是音讹,改作“聚”,其实是“结”的形讹,谓六出雪花乃因为寒冷而结成,而甲辰、程高本倒存其正。再如第十六回写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来传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庚辰等诸本接着都说“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这就怪了,宣入朝的是贾政,何须贾赦忙碌代劳!况下文说,入朝两个时辰后,元春“晋封为风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消息传来,“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谢恩。很显然,前面的“贾赦”是“贾政”之误;但诸本皆同庚辰本误作“贾赦”,唯甲辰、程高本作“贾政”,不误。

    总之,要校出理想的前八十回文字,只选一种本子作底本的办法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缺陷,是不可取的,唯一妥善合理的办法是用现存的十余种本子互参互校,择善而从;所谓“善”,就是在不悖情理和文理的前提下,尽量地保持曹雪芹原作面貌。这是一项须有灼见卓识又麻烦费事的细致工作。既然这是唯一正确的办法,我也好这样做,用加倍的认真、细心、使工作尽量做得让读者和自己都满意。

    在整理出版古典白话小说中,文字改革发展的成果是应该也可以体现的。简化字、新式标点、分段已经普遍实行,我想可以再进一步。一个是“他”字,旧时代表了今天的“他”“她”“它”三个字,《红楼梦》当然也是不分的,只有“他”字。这次将它分开来了。我以为这样做有利无弊,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阅读,就像繁体字改简体一样,不是不尊重也不是擅改原著。另一个是“那”字,它代表了今天的“那”和“哪”两个字,这次也分开了,使读来能一目了然,全照现代汉语规范化用法。

    同样的道理,较陌生的异体字、另有别义的借用字等也没有保持原样的必要。如“玩耍”“玩笑”“游玩”的“玩”,小说中用“顽”,现在也改过来了。又小说用了许多“舡”字,其实都是“船”字,没有不改的理由。再如“笑孜孜”其实就是“笑嘻嘻”;“搭赸”就是“搭讪”;“□(上竹左氵右蓦)”即“涮”;“跴”是“踩”;“賸”现在都写“剩”;“敁掇”现作“掂掇”;“愚强”或“愚[亻强]”现在写是“愚犟”;“伏侍”现通用“服侍”;“终久”现为“终究”,“委曲”为“委屈”,等等,这些也都改了。还有“带”借作“戴”的,也改了;“一回”与“一会”不分的,能分的都分,个别确实难辨的,则仍其旧。

    有两个字的改换还值得一提:一个是“捂”字,比如说:“袭人忙用手捂住宝玉的嘴。”在小说中“捂”就都写作“握”,大概当时“捂”字在文章中还不通行而口语里早有,故以近音字“握”代之。今天看来,就是写了别字(白字)。两个字都是表示手的动作的动词而字义不同,借用易滋混淆,所以要改。不过,这种情况在古代白话文学中是不足为奇的。另一个是“焐”字,是以物覆盖使之保暖或用热的东西接触冷的东西使之变暖的意思,在小说中都写作“渥”字,情况与写“握”字相同,我们也改去,恢复今天的规范用法。

    此外,有些词写法不一致,如“糟蹋”,“糟”有时写成“遭”;“蹋”或作“塌”,现在把它统一了起来。偶尔还有明显有语病的句子,要改又无版本可作依据的,只好按文理改了,幸好此种情况极其少见。第三十九回中有一句:“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两用“一个”重复多余,我只好把后一个“一个”去掉。我想读者是能够认可的。

    再说说几个人名的校改。薛蟠的字叫什么,第四回有介绍,甲戌本说:“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龙。”但其余诸本“文龙”皆作“文起”。古人起名与字,义常相关。名叫“蟠”,字为“文龙”无疑。“起”是“龙”的草书行讹,以讹传讹而不察,续书作者也就拟第八十五回目曰“薛文起复惹放流刑”。续作与原作抵迕处本无法也没有必要改的。但统一人名,倒还是可以和方便阅读的,所以我把续作中的“文起”也改成了“文龙”,同时加注说明之。这样做的还有蒋玉菡,后四十回原来都作“玉函”。还有“茗烟”与“焙茗”,诸本歧出,未知熟是,同一种本子也前后不统一,竟如二人,但细加查看,仍是一人,也没有改名之说。这次都统一为“茗烟”。“侍书”与“待书”也难定是非,现暂统一为“待书”,是否有当,再俟高明。又有“绮霰”与“绮霞”之不同,我起初以为应是“绮霰”,取小谢“余霞散成绮”诗意,而“绮”与“霰”似不相关;后来反覆推敲,否定了原来想法,觉得还应该是“绮霰”。理由是:一、丫头中已有彩霞,意思一样,作者拟名不致重复如此;二、“绮”与“霰”是可以相关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中就有“月照花林皆似霰”之句;三、宝玉的丫头中“麝月”与“檀云”、“琥珀”与“玻璃”或“珍珠”都可成对,已有“茜雪”,配一个“绮霰”恰好。何况从版本角度看,也站得住。

    注释《红楼梦》如果像仇兆鳌详注杜诗那样,读者是没有耐心看下去的,也没有必要的。所以力求简明了当,有时只写明出处,除非必要,尽量不去繁引经籍原文。与通常的注释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注释实际上还包括了脂评摘引和校记。脂评在红学研究中的重要价值已用不着多说,我在注释中摘引的只是其中对研究作者身世、交游、成书、隐寓和八十回后佚稿情节线索等参考资料价值的部份,多数都说明其价值所在;至于其他谈写作方法、文字技巧等欣赏的评语,都不录引,以免庞染。所摘脂评不再注明其出于某本、是何格式,也不作校改说明。小说正文既非以固定的一种版本为底本,诸本文字的异同现在又出版有《汇校》本一书可查,所以一般情况下,不必再一一作校记;但对后人增删篡改、传抄讹误较明显较重要的地方和我为何舍此而取彼确有必要加以说明的地方,仍出校记说明之;只是都并入“注释”内,不再专门列项。所有这些办法都是尝试性,是否能受到读者的欢迎,尚待实践检验。①此书的校注稿按协议本该早就完成交付编审排印的,除了事先对工作量之大估计不足外,也因这两年公私冗杂,少有余暇,以致校注工作一拖再拖,书稿迟迟交不出去。这期间,XX同志给我以很大的精神支持。又得小女蔡宛若相助,最近始日夜兼程地工作,总算陆续将书稿整理好,向出版社交齐。在校注过程中,热情地协助我工作的还有四弟蔡国黄,并由他约请宁波师范学院中文系汪维辉、贺经模同志共同来为我审核校对此书稿,辛勤尽责,纠正疏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吕启祥同志给我提出许多宝贵意见和建议;郑庆佑、黄曼丽同志为我提供了不少必需的资料和帮助;又承沈诗醒同志代我约请尊敬的苏渊雷教授为此书题签,苏老欣然允诺,又特为拙著题诗惠寄,

    诗云:

    艳说红楼梦,酸辛两百年。

    凭君一枝笔,多为辩中边!

    佛经中有“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之说,因以“中边”指中正之道与偏边之见,亦作真假、有无、内外、表理解。戴敦邦同志为此书配画,使此书增色不少;特别是负责此书审稿编辑的严麟书同志更为提高书稿的文字和排版质量一丝不苟地工作,花费了他许多时间精力,谨在此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

    限于水平,此书不当和错误之处,恐所难免,诚恳地希望得到广大读者和专家们的批评和指正。

    蔡义江

    1993年春节自京回乡

    于宁波孝闻街73弄46号

    ① 因扫描识别的困难,这本电子版暂未把蔡义江先生的精彩注释编入。
小说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