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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地玄黄(2/2)

作者:米开朗琪罗

上飘逸的衣裙褶折。

    也许吉兰达约也听到了在教堂附近发掘出古代少女或维纳斯女神像的传说,面对弟子们对米开朗琪罗的“不满言论”,他只是毫无表情地耸耸肩膀。

    佛罗伦萨的冬天气候糟透了,总是阴沉沉的。一阵阵寒风无情地灌进了空荡荡的高大教堂里,在米开朗琪罗的耳边呼呼作响。

    必须坚持、忍耐,忘却一切孤独的悲哀和幻想。他舔了舔手背上冻裂的伤口,扎紧腰带,搓搓冻僵的双腿,又挥动起画笔。

    他盼望着春天早点来临,也盼望着能重新拿起凿子和锤子。因为他更喜欢立体空间的雕刻艺术,那比这平面的绘画更过瘾,更富有自由的造型想象力。

    翌年春天阿尔诺河谷又充满了生机,米开朗琪罗果真离开了吉兰达约画室。

    等到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天才的大雕刻家米开朗琪罗,人们才纷纷打听他当初为何放下画笔。有人说,吉兰达约忌妒米开朗琪罗的天赋,因为米开朗琪罗竟然修正了老师的一根线条。

    有人说,吉兰达约发现米开朗琪罗潜在的巨大艺术能量更适合搞雕刻,亲自推荐他到大富豪罗伦佐·梅迪契那里去。

    有人说,米开朗琪罗梦中常常看见多纳泰罗艺术大师创作的《圣乔治像》,他渴望到梅迪契雕刻园去,那里还收藏着大量的精美的古典雕刻艺术品,主持雕刻园的是贝托尔多,他正是多纳泰罗的嫡传弟子。

    不管后人如何猜测,米开朗琪罗晚年仍然以尊敬的口气谈起多米尼科·吉兰达约——他的第一位老师,他还清楚地记得吉兰达约的父亲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金匠,曾因制作“吉兰达约”的花环而名声大作。

    4. “你想学雕刻吗?”

    贝托尔多个子矮小,满头银丝被头巾遮住了大部分,裤腿上洒满了大理石的石粉。

    “基督用5个饼和两尾鱼喂饱5000人时,犹大在哪里?”贝托尔多说着就笑起来。他喜欢烹调,仿佛与雕刻有关。在他眼里,每块大理石都是美味佳肴。

    “你想学雕刻吗?”贝托尔多眨着淡蓝色的眼睛,故意问道。

    米开朗琪罗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挫伤,他涨红了脸,咬咬嘴唇,点点头。

    “多纳泰罗的雕刻技艺,并不是仅仅体现在凿子和锤子上,上帝会告诉你的。”

    贝托尔多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米开朗琪罗的窘迫,扯下头巾喊道,“托里吉亚尼,你的小师弟来了。”

    绘画桌边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17岁学徒,一听见喊声,就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了热情的笑容。

    “这里可不是吉兰达约的画室,梅迪契庭园只欢迎有教养、彬彬有礼的来访者。”托里吉亚尼说完后,再也不看米开朗琪罗一眼,吹着口哨,干着手里的活。

    过了一会,米开朗琪罗还呆呆站着,托里吉亚尼拉着他的手,笑着说,

    “尊敬的阁下,请绘画吧。”

    米开朗琪罗这才体会到以前在吉兰达约画室的温暖,哪怕是师兄们恶作剧的笑声,也是发自内心的。

    他很不情愿地拿起画笔,肚里窝着气,“只要给我一把锤子和凿子,一定会惊动这里的主人。”他只能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说着。

    梅迪契雕刻园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模特儿出现,有戴着十字架的修道士,也有作丘比特的孩童;有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有脸像秋天枯叶的农民。

    这给米开朗琪罗提供了仔细观察各种人物的机会,他不停地画着。

    贝托尔多有时会悄悄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冒出一句,“这不像是商人的手,”或者喊叫起来,“不行,不行,你可以画得更好。”

    米开朗琪罗刚想喘口气时,贝托尔多就会不由分说地吩咐模特儿站在楼梯上,或者水池后,并要米开朗琪罗变换着角度去画。甚至有时让他把一周的人物素描拼凑到一幅画中,表现一个主题。

    米开朗琪罗气得真想扔下画笔,再也不干了,况且他从未领到过任何报酬。

    师兄托里吉亚尼则轻松地说,“人人都说贝托尔多是个好老头,你说呢?”

    无聊之中,米开朗琪罗随手临摹了托里吉亚尼的画稿,这可激怒了贝托尔多,“学跛子走路,永远只能是跛子。”

    然而贝托尔多递给米开朗琪罗的不是凿子和锤子,而是一团泥和蜡。

    “我可以直接雕大理石。”米开朗琪罗哀求着。

    “不行!”

    木棍和铁丝的构架竖起来,浇上热蜡,再用小工具加工,连米开朗琪罗粗粗的手指都成了灵活的修饰工具。

    “当初多纳泰罗大师也是这样教我的,塑小样时他的指头都会说话,”贝托尔多耐心地说,“你还不具备雕凿大理石的条件。”

    梅迪契雕刻园里恢复了平静,散落在地上的各种形状的大理石废料,闪耀着迷人的色彩。这时,偷偷地留下来的米开朗琪罗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拿起凿子和锤子,仿佛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耳边响起了母亲低声的祈祷,眼前呈现出奶妈家门口的情景。

    米开朗琪罗与大理石息息相通。当他不耐烦,甚至发怒的时候,大理石就会眦牙咧嘴地报复,好端端的石料会突然出现一块结疤,一个丑陋的空心窟窿。

    他同情这些被遗弃的大理石边角料,也知道它们各自的不同颜色在显示着自己的脾性,渴望成为艺术长廊中的精品。

    他凭着自己的天赋感觉,挥起锤子,手中的凿子有规律地移动,“当,当……”的韵律响起,大理石表面便出现了点、横、竖、交叉各种形状。

    有时他要除去石头粗糙的表面,露出清晰的纹理,才能摸索到一个沉睡的古老灵魂。

    晚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香味,既像无花果的甜香味,又像李子成熟的诱人气味。

    米开朗琪罗无意中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块纯白的完整大理石,在月光下静静地卧在草地上。

    他欣喜若狂地抚摸着大理石——一个生命,在那冰冷、坚硬的外表之下分明隐藏着一个农牧神的头像,有着凶狠的眼睛,张着大嘴,长长的胡子上还沾着美酒的痕迹。

    他小心地抱起沉重的大理石,安放在自己工作台后面的树丛里。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曾经描绘的农牧神的画稿,但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米开朗琪罗终于打下了第一锤,大理石发出了“当”的悦耳声音。

    晚风又送来了一阵淡淡的果香味。

    梅迪契宫的威严大门冷漠地注视着每天的来访者,拱形的窗子紧闭着,生怕泄露了这里主人的生活秘密。

    米开朗琪罗第一次进宫,惊奇地张望着富丽堂皇的大厅,数不清的大理石雕塑和绘画闪耀着令人尊敬的艺术大师的名字。

    “请进。”穿红上衣的童仆弯下腰,恭敬地说道。

    熠熠发亮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下巴突出,鼻子朝天,连同他一头又黑又密的蓬发,都像是雕刻出来的。

    他就是声名显赫的罗伦佐·梅迪契(1448—1492)。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洞察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一切,他所奉行的纵横捭阖的外交政策确保了意大利半岛的均衡政治局面。

    他说的每一个天文数字,都会使金融界、商业界投机者的眼睛呈现出强烈的忌妒绿光。

    他庇护的富有非凡才华的作家、诗人、建筑家和画家,都把他奉为理想王国的贤明君主。

    他写下的美丽诗篇,风格多样,在意大利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米开朗琪罗忐忑不安,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紧急召见他,是不是他偷偷雕刻大理石的事被告发了,这意味着他即将被打发回家,或者……

    “这是你的作品?”罗伦佐的声音很动听。

    在他宽大的书桌上奇迹般地出现了米开朗琪罗的几十幅素描画,还有几件蜡制的雕像样品。

    “殿下,我……”米开朗琪罗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想作解释,但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糊涂了。

    “我们都是上帝的仆人,对你的一切安排,都是上帝的旨意。”罗伦佐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米开朗琪罗零乱的思绪渐渐照进了一道亮光,进宫以来的许多似乎偶然的细节串联起来,勾画出了一个故意磨练他的培养计划轮廓。

    他想哭,又想笑。

    “贝托尔多早就发现了你的天才,你会成为多纳泰罗的出色继承人,甚至超过。”罗伦佐得意地笑起来。

    他拿起一个蜡制样品,说“这上面有你的语言,你的歌声,还有你的坚强意志,我说的对吗?”

    米开朗琪罗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流,猛然冲散了他长期以来积压的屈辱、忧虑和孤独感。

    善良理解的价值无法用成袋的金币来衡量。

    “你的农牧神还在哪里睡觉?”

    “殿下,他已起床了。”米开朗琪罗高兴地说。

    门外贝托尔多已恭候多时,怀里揣着那块沾满石粉的头巾。

    5. 沉重的压力

    米开朗琪罗一进门,全家人都惊奇地盯着他。

    “尊敬的王子殿下,美丽的鲜花开放在您的短上衣上,星星都会忌妒您的银扣光芒,还有这双漂亮的袜子颜色,就像玫瑰少女的天然肤色。”佛朗切斯科叔叔尖着噪子不停地说着,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继母卢克丽娅不耐烦地推开佛朗切斯科,在米开朗琪罗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孩子,告诉我,你就坐在罗伦佐殿下旁边用餐?宫廷里上的第一道菜是什么?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一定是鲜红色的牛肉蕃茄汤。”

    卢克丽娅还想继续问,波纳罗托、乔万西蒙和西格斯蒙已冲过来,欢呼着,似乎要把这位进宫享受的哥哥抬起来。

    “宫里好玩吗?”

    “很累。”米开朗琪罗调皮地回答说。

    “你在宫里睡的床雕花吗?”

    “漂亮。”

    “梅迪契殿下的大儿子皮埃罗对你也好吗?”

    “傲慢。”

    “他的小儿子乔万尼才15岁,能当上红衣主教吗?”

    “能。”

    “你能挣几枚金币?”

    “3枚。”

    父亲洛多维科看着米开朗琪罗掏出的金币,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贝托尔多说这是给我的每周津贴。”米开朗琪罗解释说。

    洛多维科的心一惊,好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3个金币比他在海关工作的月薪还多。

    当初米开朗琪罗要去梅迪契雕刻园,洛多维科暴跳如雷:“雕刻匠和石匠有什么区别,卖苦力,能挣多少钱?……滚!”

    不久前,罗伦佐殿下召见他时,他一改平时在家的傲慢气势,恭卑地弯下腰致谢殿下的恩赐,给了他一个肥缺的海关职位。

    洛多维科心里明白这是儿子的雕刻天才带来的奇迹般变化,他并不因此感到满足,反而产生一种可怜的自卑感,并与曾为博纳罗蒂高贵家族而骄傲的虚荣感混合在一起。

    “这是可怜的施舍。”洛多维科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十个指头深深地埋进了浓密的花白的头发里,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桌上的3枚金币。

    米开朗琪罗的心底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种复杂的感情油然升起。不过他真正体验到父亲此时此刻的心情,那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米开朗琪罗将身心投入到了凿子和锤子的“当当”之中。

    “师弟大人,我能为你做什么?”托里吉亚尼嬉笑着说。

    米开朗琪罗不想搭话,师兄酸溜溜的问候已说明了一切。

    “罗伦佐殿下的女儿还想请你为她雕刻呢。”

    “你……”米开朗琪罗刚想张嘴,手中的锤子砸偏了,大拇指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口。

    这时一位穿红上衣的童仆出现了,“皮埃罗·戴伊·梅迪契殿下召见米开朗琪罗。”

    ……米开朗琪罗站在门外已好长时间了,皮埃罗仍然背对着他,拿着放大镜在欣赏着一尊古希腊的雕刻。

    “你能雕刻得出吗?”皮埃罗终于转过身问道,“如果你为我的夫人创作的雕像也能如此迷人,那么你也可以得到我的盛情邀请,共进午餐。”

    米开朗琪罗的左手大拇指很疼,使他不得不皱皱眉头。

    “你害怕了,天才少年,雕刻艺术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一道甜点心。令人遗憾的是你的农牧神令人恶心,我还从未见过你的哪件雕刻艺术品是典雅的,令人陶醉的。”

    皮埃罗说完后,再也不理睬米开朗琪罗,他有意要奚落被父亲宠爱的穷小子。

    “殿下,我会拿出属于我的雕刻作品,但不是你的夫人雕像。”米开朗琪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米开朗琪罗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皮埃罗殿下的傲慢与偏见,父亲的自卑与痛苦,大哥利奥纳多反艺术的叛逆激情,托里吉亚尼的刻薄嘲笑,周围人对他的毒蛇般的忌妒,还有罗伦佐殿下、贝托尔多的殷切期望,这些都不约而同地把焦点投在一个目标上:

    米开朗琪罗的雕刻新作是什么?

    6. 处女作

    他沮丧地蹲在一块大理石旁,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早晨的第一缕娇媚的阳光无情地揭示了这块大理石上致命的疵点。

    昨天傍晚他还在采石场的山坡上又唱又跳,因为这块大理石可利用的一部分,恰好能巧妙地展示他的构思。

    他又重新观察了刚才准备放弃的大理石。

    对了,左边的疵点可以避开,雕刻成旅馆的台阶,右边大部分则是圣母子,圣母可以表现为侧面像,占据主要位置。让小耶稣的头部扑进圣母怀里,露出他的背部。还有空余的部分就让给施洗者小约翰,由他趴在楼梯上,手向圣母子。然后再加上两个小天使,给浮雕添上些浪漫、活泼的气氛。

    整个浮雕像一幅油画,可以采用透视新技法,突出右面的圣母子,左面作阴面处理。明暗相映,呈立体感。

    米开朗琪罗惊呼起来,可真笨,原先怎么没想到,他还得感谢那大理石上的疵点,逼迫他想出更妙的构思。

    《阶梯旁的圣母①》浮雕作品终于在罗伦佐殿下的书房里露面了。罗伦佐扶持的欧洲知识界中心——柏拉图学院的有名学者也应邀前来观看。

    ①希腊神话中大卫王后代木匠约瑟的未婚妻叫玛利亚。一天晚上耶和华(上帝)遣天使加百列告诉玛利亚,说她要怀孕生子。以后约瑟和玛利亚一起回老家利恒,当天晚上住在旅馆里,玛利亚要生了。客店没有产房,只能在畜厩里,玛利亚生下了儿子——耶稣。

    米开朗琪罗不安地坐在接待大厅里,贝托尔多拍拍他的手,挤挤眼睛,表示一切都会顺利的。

    米开朗琪罗在这件浮雕上已开始采用“过度琢磨”的技法,先用锉刀锉去粗糙表面,然后用细砂纸精心细磨,最后让轻石块磨出鲜亮的大理石晶粒,凸现高光部位,整体作品具有浓厚坚实的质感,这高超技法的秘诀正是贝托尔多悉心传授的。

    罗伦佐书房的厚实大门开了,从出来的学者脸上的神色和相互交谈的举止上已看出,米开朗琪罗的浮雕作品获得了成功。

    米开朗琪罗松开了贝托尔多粗糙的手,激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几秒钟后,师徒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师兄托里吉亚尼常常喜欢站在米开朗琪罗一边,衬托出自己的高大和英俊的外表,他把美术中的透视、均衡、比较的新观点运用到现实生活中来了。

    在教堂里临摹艺术大师的作品时,其他的师兄弟们也注意到了这个恶作剧,都不由得大笑起来。

    “托里吉亚尼,你的画板碰到我的手臂了。”米开朗琪罗很不高兴地说着。

    托里吉亚尼装着没听见,故意将座位往前面挪挪,“尊敬的绣花短上衣阁下,您的雕刻已震惊了全意大利,还装模作样地坐在这里,想和我共进午餐吗?”

    “你没有资格。”米开朗琪罗在画稿上重重地勾下一笔。

    “你太不懂得礼貌了。”托里吉亚尼凶狠地抢下米开朗琪罗的画稿,扔在地上。

    米开朗琪罗还没明白过来,脸上就已挨了重重的一拳,鼻梁骨好像炸开了,只听见“卡嚓”一声,眼前顿时有无数小星星在飞舞。

    米开朗琪罗摇晃了几下,慢慢地倒下,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画稿。米开朗琪罗能起床活动身子了。窗外的罗伦佐花园静悄悄的,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亲昵地飞过。

    他惊呆了,镜子里的面孔丑陋的陌生人竟然是他自己。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托里吉亚尼逃走了,罗伦佐殿下的骑兵未追上。

    米开朗琪罗真弄不明白,自从选择了自以为高尚、自由的雕刻艺术职业以来,包围着他的却总是尖叫、粗骂、讥笑和泪水。

    托里吉亚尼的重拳给他留下的只不过是外表上的终生纪念,而周围罪恶的一切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个巨大十字架的阴影,并将一直痛苦地折磨着他的灵魂。

    他想反抗,想伸出双臂仰天呼喊,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创造、再创造的顽强意志支撑着他每天烦躁的生活,胸中蕴藏着惊人天赋的巨大能量最终要冲破他苦闷的枷锁,他要把自己决不屈服的意志永远铸刻在坚硬的大理石上。

    一天下午,罗伦佐·梅迪契一家都出去游玩了,偌大的庭园里显得更加空荡荡。

    “下午好,米开朗琪罗,”一位中年人像个幽灵出现了。

    米开朗琪罗回头一看,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

    “你的圣母很像你最亲近的人,可爱的小耶稣大概是你理想的化身。”中年人用吟诗的节奏在说话。

    米开朗琪罗猛然想起这位中年人曾应邀来观看他的浮雕《阶梯旁的圣母》,他就是意大利著名的诗人、语言学家安琪罗·波利齐亚诺(1454—1494),他善于从维吉尔、奥维德、但丁、彼特拉克等优秀诗人的作品中寻觅写作灵感,不过他的诗歌寓意深奥,不易看懂。

    米开朗琪罗还知道他是罗伦佐殿下器重的学者之一,曾被聘为梅迪契家族的家庭教师,现在文学院讲授希腊语、拉丁语修辞。

    “你常常参加我们朋友的讨论吗?”波利齐亚诺突然咳嗽起来,好一会才喘过气来。

    米开朗琪罗知道他说的是柏拉图学院学者的讨论。他们对灵魂不死与提倡世俗精神的激烈争论,米开朗琪罗似懂非懂。

    罗伦佐殿下的妻子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波利齐亚诺难以在罗伦佐书房里高谈阔论。现在他已从米开朗琪罗的《阶梯旁的圣母》浮雕中看到了人文主义胜利的一线曙光,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这些对于波利齐亚诺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自然的丰富色彩是令人陶醉的,比起一味地加重黄金色和蔚蓝色哗众取宠的油画,要高尚得多……”波利齐亚诺的一番话使米开朗琪罗敏感地意识到一个异端的字眼:人的价值。

    罗伦佐殿下收藏的古希腊、罗马的雕刻已经表明对人体美崇拜,哪里还有神龛中雕像的呆板线条。多纳泰罗大师雕刻的英雄,已不愿披着沉重的黑袍。还有,吉兰达约是用宗教内容表现世俗生活。

    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抬起头,对波利齐亚诺笑笑。

    “……庸俗将使人失去尊严和自由,就像夸夸其谈的画家总是满足于自己的作品。人应当积聚智慧,维持青春的灵魂,按照自然的法则,去自由地生活。”

    波利齐亚诺令人难受的咳嗽声飘远了,米开朗琪罗仍然没有拿起凿子和锤子,他想起了正在构思的《山道儿之战》的浮雕作品。

    7. 微笑的死

    壁炉里的火快要熄灭了,灰白色的余烬还有点暗火,房间里有些冷了。米开朗琪罗兴冲冲地推开门,黑暗中,贝托尔多靠在椅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条毯子,盖在贝托尔多的身上。

    他往壁炉里添了木柴,坐在贝托尔多的身边,壁炉里的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映照在高高的天花板上。

    昨天,贝托尔多还眯着眼,吃力地弯着腰,站在《山道儿之战》的浮雕之前。

    “米开朗琪罗,这半人半马的山道儿怪物怎么走出了神话世界,与我们的希腊人扭打起来。”贝托尔多有点不大明白。

    “是啊,连我都分不清是男是女。”米开朗琪罗俏皮地答道,透露出贝托尔多当年的几分诙谐和机警。

    “快来扶我一把。”贝托尔多的身子几乎都斜靠在米开朗琪罗的肩膀上,喘着粗气,额上有些冷汗。

    米开朗琪罗急忙扶着贝托尔多坐下,“我是个傻老头,上帝快要请我去雕刻了。”

    罗伦佐殿下的医生利昂尼大夫闻讯赶来了。米开朗琪罗很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俏皮话。

    《山道儿之战》给人的第一印象与罗伦佐殿下书房里挂的油画和雕刻作品大不一样,哪里还有精细纤巧的装饰风味?

    这正是米开朗琪罗永不满足的创新风格,他原先以为能得到贝托尔多的理解。

    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了,米开朗琪罗的脸烤得通红。

    的确《山道儿之战》表现众人扭作一团的奋力拼争,不能不使贝托尔多感到震惊。

    多纳泰罗大师的作品是以含蓄、细腻的典雅风格,表现新时代的英雄主义。而米开朗琪罗则大胆地撕下温情脉脉的纱巾,**裸地呈露出疯狂厮杀的场面。

    仇恨的目光,扭曲的躯体,吼叫的斗士,痛苦挣扎的伤者,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每个人的紧张肌肉上。

    这是生与死、黑暗与光明的殊死较量。

    这是不屈服命运而终于冲出苦闷阴影的理想英雄象征。

    这是吹响人文主义胜利号角的时代旋律。

    米开朗琪罗自然不会忘记萨沃纳罗拉登上祭台时,教堂穹窿下响起的惊心动魄的巨大声浪,“怜悯吧!”

    “孩子,你在想什么?”贝托尔多醒过来了,他想坐起来。

    米开朗琪罗扶着贝托尔多,端起酒杯,贴近贝托尔多的嘴边。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了“劈劈叭叭”的炸裂声。

    “孩子,人的面容上,无论是最痛苦,还是最快乐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微笑。”贝托尔多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米开朗琪罗的胸前。

    “柏拉图先知说,这痛苦与快乐在基本平面上是分离的,但在尖顶上则是统一的。”米开朗琪罗接着说。

    “孩子,你很聪明,……”贝托尔多的声音低弱下去。

    犹太王希律手下的祭司撒迦利亚和亚伦的后代以利沙伯老夫妻俩在晚年所生的,约翰出生在玛利亚受胎前6个月,以后一直侍奉耶稣。

    不久我就回到你们人类当中……

    奉了穆罗召唤,我又回来。

    米开朗琪罗好像听见了轻柔的风琴音乐,唱诗班的女孩用甜甜的嗓子在唱。

    他没去喊人,也不想去惊动罗伦佐殿下。窗外的月光黯淡,高大的树木像毫无表情的僵立卫士。

    贝托尔多的嘴唇在动,米开朗琪罗低下头努力听。

    我回来,换上一副新的面容,

    生活在这无忧无虑的花园里。

    米开朗琪罗轻轻地唱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下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他知道贝托尔多临终前要说什么,想说《山道儿之战》不会受到罗伦佐殿下的赞扬,想说他在晚年做了米开朗琪罗的老师,已经很满足了,想说自己还想写烹调书……

    第二天早晨,贝托尔多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唇边带着奇异的微笑。

    罗伦佐殿下决定到四英里之外的卡雷基别墅会养病。他的儿子皮埃罗殿下掌握了梅迪契家族的大权,次子乔万尼也如愿以偿当上了红衣主教。

    雕刻园里显得空荡荡的,从此再也没有欢乐和生气了。

    米开朗琪罗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出了梅迪契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梅迪契宫里的几年生活,在米开朗琪罗的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总觉得家里太暗、太拥挤。重新和大弟弟波纳罗托挤在一张床上,翻个身都会把床搅得“嘎叭嘎叭”作响。

    兄弟们都长高了,米开朗琪罗的嘴唇上似乎也有了淡黑的胡子痕迹,膀子也变粗了。

    不久卡雷基别墅传来了坏消息,罗伦佐殿下的病情恶化,使用最好最新的药物都无效。

    米开朗琪罗骑上马,飞快地赶去。

    卡雷基别墅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鸟笼里的金丝鸟却仍然啾啾地鸣个不停。

    米开朗琪罗正想推开门看看躺在床上的罗伦佐殿下,这时背后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神色凝重的神甫跟在侍童后面进了卧室,他是来聆听罗伦佐殿下临终前的忏悔。

    米开朗琪罗悄悄地退到庭园里,听到的只是鸟笼里金丝鸟的叫声。

    他惆怅地看着天空。几朵白云正慢慢地靠近太阳。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痛哭声,罗伦佐殿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意大利政治平衡仪指针开始失效了,大动荡的火药导火线已被点燃,滋滋地作响。

    米开朗琪罗的身后仿佛轰然倒下一座山,几年的庇护在瞬间化为乌有。

    皮埃罗殿下无法继承父亲的智慧和胆魄,在他看来,艺术只是一件昂贵的漂亮外套罢了。他的傲慢和偏见,米开朗琪罗已忍声吞气地接受过了。

    从王宫的宠儿一下子跌落到贫穷的底层,周围人们向米开朗琪罗投来的是更加鄙视、冷漠的目光,甚至是一阵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心中原有的巨大十字架阴影在加重,在扩大。他憎恨这些虚伪、狡诈的市侩小人,甚至有时厌恶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冰冷的大理石雕刻上。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我,就是我!”

    他想起了贝托尔多去世时唇边的奇异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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