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服从命运的安排。浅滩,就像人生、就像人这一辈子,真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啥坎儿没有,还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实。浅船说明船大,没听说小船浅住的,船也像人呐……
夜深了,梦中隐隐听到长长的汽笛,如同迷途的孩童委屈的呼叫,时断时续。又似有雄壮的呼应,从远方传来。隔了许久,船身猛地一震,只觉得人整个儿飘浮起来,悠悠地荡开去。马达轰然鸣响,国歌一般庄严。绞盘的缆绳嘎嘎作响,从船头传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哑的嗓子欢呼——它,复活了。披衣跑出去,天空什么时候蜕去了那层黑壳,银亮的蝉翼在冰凉的晨风中瑟瑟抖动。朦胧的薄雾中,只见一只小小的货船,从大船旁边摇摇晃晃驶开去。船体上一行白字依稀可辨:黑木拖315。
汽笛又响了,是诚挚的敬礼。甲板上站满了人,朝看不见人影的小船挥手。
是的,那是一只小船。小船不怕浅滩,小船通过了浅滩。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浅滩。
它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么?
是的,它过不了浅滩。它吃水1.4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浅处仅1.2米。浅滩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来是要在大江里航行的,它在浅薄的河道里受挫。它让浅薄拦截了。它悲哀之至。
然而谁都认为这是一条浩浩荡荡、满满登登的平安的江。如果不是江图上有着记载,谁也不会想到在那样深沉、雄浑的大江江床上,浅滩竟一个接一个排到源头……
干旱的六月竟泄露了大江的隐秘。大江从此坦然真实。
夜泊
于是每到天黑尽,船便不再走。浅船总是在太阳下山以后,江上的夜气咕嘟嘟往上冒的时候。往江底抛下锚链,江是船的床榻。
那座小山在薄淡的夕阳里,像只巨大的鸡冠,抖抖擞擞地耸立。鸡冠的边缘是悬崖,顶端一派黑森森的树林,蓬勃得走投无路。崖顶有一座小小的哨所,鸡眼似地瞪着。
那小山在江对岸。远望很有一点江南山水的灵秀,同一路上憨厚笨拙的石砬子,很有些相异。
船泊在江边,伸出漆得锃亮的白色舷梯,半落在水里。不是浅船,满甲板的灯欢喜地亮着,照见四边水里的石子,五颜六色地放光。有人走下船去江里洗脸洗脚,江风湿寒,江水里倒藏住些太阳白天的亲吻,水竟微热,让人觉着大江的温暖与慈善。于是,对这不知名的小山,也充满好奇与好感。
江边有一土坡,生着杂乱的灌木丛。坡顶是一块平坦浓密的原野。紫色的晚霞在地平线上烧出冉冉的荒火,模糊的草地上,星星点点散落着白色的小花,似初春尚未化尽的残雪,在黑暗中提醒着什么。
弯腰采下那小花。是一朵白罂粟。遍地的白罂粟。一个白罂粟的世界。
渐渐地,它沉入弥漫的夜幕。它开过,又谢了。谢了,又开过。它沉入黑暗,犹如从来没有过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个角落。它叫什么,它在哪里,它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被一群陌生的过客冒犯,然后留在他们记忆中飘流到陌生的远方去。
如果没有这偶然的夜泊?
再也不会到这儿来,再也不会见到这自由又孤独的小花。
白夜
终于是没有能走到源头,那神秘的洛古河。
也许一切本来就不会有尽头。当你发现白天与黑夜的循环往复在这里竟然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在这里竟然找不到终点和转折;白天与黑夜在这里是一个夏季的蜜月时,你会开始怀疑从浅滩爬到那再无法前行的开库康,又辗转汽车长途跋涉到这大江的最后一站,究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壮举;你会怀疑那个守候在大江边的北极村,究竟更像一块墓碑还是里程碑,矗立在人生的旅途上。你不会怀疑继续溯水北上寻到大江之源的乱石滩,会不会是一种徒劳;怀疑……
你到过这个地方,你便什么都可以怀疑。既然太阳不再遵照上帝的休息时间表按时起落升降,那么白天有谁可以证明,黑夜又有谁可以判断——在这大江上游的一个奇特的村子,时间的运转如此随心所欲,何况想像的空间?
那村庄极大。结实而密集的砖房、草房整整齐齐排列在一块阔绰的高地上。那土地之辽阔与肥硕,足够它每年接纳许许多多关里关外来的新人。于是那村庄的边界也就一年年膨胀和拓展开去,直到有了宽敞的街道、镶着五彩磁砖面的邮局和商店。若沿着村子中央那条松树夹道的土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江边。大江在高高的悬崖下拐了一个小弯,很有些环抱的依恋,情意绵绵地远去。
江对岸是山,山上有被山火燎过的浅褐色的树林。
江边是草地,有金光闪闪的黄罂粟花,花瓣纯金似地灼人。
树林间正有一轮旺盛的太阳,朝气蓬勃地降落。这或许是北极村一天中最威严、最壮观的时刻——整个村庄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金色光芒之中,无比绚丽、无限辉煌。它这般的气派这般傲慢也许是因为它根本不认为这一天将要结束,它仅仅只是躲在地平线下打个哈欠而已——
果然黑夜来得懒洋洋,漫不经心。那夜色极薄极淡,似有似无,轻地飘来,似一阵蓬松的干土,让风吹得弥天旋转,灰茫茫白茫茫一片。夜色似乎就此到了极限,并不加深,好似舞台上的纱幕,若明若暗、若隐若现地透出村舍房顶的电视天线、透出瓜棚马圈、透出栅栏和窗台上的茉莉花……
隐隐绰绰、热热闹闹又安安静静的皮影戏。
还有人。人在视线的百米内走动,清晰可见人形。
北极村,整个儿一首现代朦胧诗。却朦胧得如此淳朴、如此天然。朦胧得让人怀疑太阳曾经是否来过,让人怀疑太阳是否真的去了。夜变得这么浅显、这么稀薄,不像是真的夜,夜被人剽窃了、涂改了;白天被人嘲弄了、欺侮了。夜好软弱、好无能、好虚伪——美丽的北极村。
远来的客人,揉着困倦的眼睛,在江边等候太阳归来,创造他们心中的不夜村。
而家家户户北极村的村民们,却在玻璃窗上挡上厚厚的窗帘。天亮天黑,照睡不误。他们谢绝了太阳这额外的馈赠,他们把阳光还给黑土地。
看来什么都可以怀疑,却不可以怀疑人需要黑夜。需要黑夜保管秘密、需要黑夜慰藉灵魂、需要黑夜休养生息。
白夜?
黑龙江!
选自《青年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