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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2)

作者:柯云路

    他恍恍惚惚睡着了一会儿,便起来了,想到外面走走。院子里一片黑暗。父亲的房间,姐姐的房间,向东的房间,窗户都黑洞洞的。心血来潮,怕走不远,又推上自行车。别响动,不要惊醒他们。大门轻轻地开,轻轻地关,他紧张得只怕门会嘎吱吱响,奇怪,那门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上油了?

    后半夜了,北京街道上真清静啊。一幢幢楼、一家家商店无声无息地向后掠过。这马路任他通行,毫无阻碍,毫无规则,真痛快。他在马路中央骑着,风在耳边呼呼响,他突然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要睡着了。

    千万别睡着,会摔倒的。可他太困了。但他又不愿回家。这马路平时一直那么拥挤,那么狭窄,那么多岗卡,那么多红绿灯,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的,生怕与别人相撞,总是担心出事故,违反交通规则,多受约束。现在,都没了,任他驰骋了,多畅快啊。想往哪儿拐就往哪儿拐,想在马路中央转圈就转圈,想在十字路口左冲右突就左冲右突。他真想放开胸怀大喊一声。

    可是喊不出来。自己骑着车睡着了?

    睁大眼。这是哪一座立交桥?他睡意朦胧,不想分辨。真明亮啊,一大片灯光,庄严地照亮着桥上桥下纵横交错的马路。没有一辆车通过——刚才好像有一辆小轿车拖着尾灯通过?红色的尾灯?黄色的?

    一辆车一个人没有也不好,一个人恣意在马路上通行,畅快感到一定程度就消失了。倒是愿意有一些车,一些人。那样,有所节制下的骑车似乎更充实。要考虑穿行,要比赛速度,要考虑路线,要讲究技巧……更有意思?

    真困啊,坐在车上,脚踏着路沿,头伏在车把上,打个盹儿。

    河水,铁桥,桥下的滚滚黄河,火车颠簸……自己在做梦吧?

    这是哪儿?礼堂?举行集体婚礼?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鼓掌,听不见声音。一对对新郎新娘戴着红花向来宾们微笑鞠躬。那个新娘是谁,不是林虹吗?他心中一阵酸意。披着一身白纱的林虹真漂亮啊。她在笑。新郎是谁,旁边怎么空着?她回过头朝后面喊着什么人。人群在窃窃低语。那边的一个新娘不是小莉吗?穿着红纱裙,像火,像怒放的鲜花,也在鞠躬,还骄傲地瞥了他一眼。他心中又酸酸的。人群涌动着跳起了舞。他的目光在旋动的人群中寻找着身披白纱的林虹和穿着红纱裙的小莉,然而,他的眼睛无法同时跟踪两个目标……

    这是到哪儿了?自己从梦中醒来,又懵懵懂懂地骑上自行车了。街道像胶卷,无声地往后卷着。这条街长得没头,静得出奇,他咳嗽了一声,没有回声——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这不是紫竹院吗?几个小湖,几座小山,树是葱绿的,绿得透明,一动不动,像是画的。那边过来一个小学生,这么面熟?不是他自己嘛。是小时候的他。怎么会见到自己的过去呢?

    自己和一群小朋友们在玩打仗。他争着要当总司令,而且要当好人的总司令。他指挥着几十个将士往对面小山上冲,冲啊冲,去拔对方的军旗。自己这边的“工兵”是个女孩,叫徐小萍,她摔了一跤,手被扎破了。他扶起她,拿过她的手,想用手绢为她包扎。她脸一红,瞟了他一眼,抽出手跑了。他自己的心也突突突跳了起来……

    她从周末俱乐部回来了,还不想睡,在大街上走着。这是动物园门口?半夜了,清静得没有一个人。前面怎么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看背影像李向南。他骑得很慢。她加快步伐,想超过他,给他一个冷蔑的背影。可是,她走多快,那个人骑多快。他们之间总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算了,她放慢步伐,想和他拉开距离,可是,他骑车的速度也慢了,还是那段距离。她气坏了。想骂一声,就是张不开嘴,喊不出声。怎么了,嗓子哑了?她回头看看,哥哥顾晓鹰呢?他不是和自己一块儿回来的吗,什么时候和自己分的手?

    她的身子飘了起来,晕忽忽地飘入太空。她变成了美丽的嫦娥。不,她不要当嫦娥,她变成了武艺高强的铁扇公主。不,她才不嫁给牛魔王呢。她是神通广大的仙女之王。她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她不喜欢天上的神仙。她喜欢地上的男人。她下凡了,喜欢谁就选择谁,喜欢几个就选择几个……

    是在做梦吗?这不是她童年时的幻想吗?

    是谁搂住了她,搂得这么紧,把她压在床上?她的身体冲动地起伏着,电流在她周身传导着。她也搂抱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结实、柔软、有劲儿,全身滋润。她被搂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推开他,真重啊。她看见喷泉向天上喷水,看见水龙头在往下流水,看见救火车的水龙头射出几丈高的水柱,到处是龙头,到处是水……

    她在和几个人打克郎棋,她输急了,用棋杆乱捅,乱拨拉,把别人的棋子统统打到四面的“井”里去了。……

    他还在跳舞?搂着谁跳呢?是范丹妮吗?那腰身挺苗条,可怎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总是向后扭着。是黄平平吗?黄平平很少接受他的邀请,说他跳舞太放荡。身子贴住些就放荡?管她是谁,搂住谁是谁。女人是好东西,能带来快感。不过,女人也和饭菜一样,要经常换换口味,总吃一种饭菜,会倒胃口的。可他搂住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怎么总看不见她的脸?他换来换去,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女人都一样?看不见脸时,不都一样?不,身材有胖瘦高矮之分,皮肤有润泽粗糙之分,肌肉有柔韧松弛之分,性格有冷热温凉之分。酸甜辛涩,各有各的味道。可是,他现在连这都分不清了,所有他搂过的女人今天都变成一个人了?

    小莉呢?该叫她一块回家了……

    他站在香山鬼见愁峰顶上,满山红叶,真美啊,像个多情女子,真想发一声喊搂住她。远处是波光闪闪的昆明湖,像个伤感的美女。他克制不住了,扬开双臂凌空扑过去,他要从天空扑向湖水,把整个身体化在里面,一旦扑出去,他后悔了,要摔死的,可他收不住了,脚已离开山顶了,身子飘悠悠往下坠着,一种失重感,他昏迷了……

    中东战争怎么打到北极去了?新华社要派记者去北极采访。去者九死一生,很可能葬身北冰洋。牺牲了,将立个冰雕纪念碑。人人畏难,没人敢去,她奋勇登台说了一句:我去。台下一片惊叹。她要选个男记者当助手。几百个男记者纷纷挺身而出,在她面前排成横队,任她挑选。

    她在队列面前走过,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真诚微笑。她对他们都信任,都看重,她谁也不愿意刺激,虽然她最终只能挑选其中一个。她在横队面前第二次走过,迟迟作不出选择。她不愿因挑选出一个,而疏远了其余几百个。而且,实际上她也挑选不出一个最满意的。

    怎么回事?李向南也出现在记者行列里,他不是记者呀?

    她能选他吗?……

    他和吴冬的棋怎么还没下完?这是残局了,自己只剩一个帅,一个车;吴冬除了将,还有一车,一炮。棋盘上空荡荡的,只有五个子儿。走来走去,吴冬就是不知道怎么赢。“和棋了,李部长。”吴冬笑着摊开手,“炮没炮架子,一点没用。”“不不,你再走走试试。”他挥了一下手。这个吴冬怎么这样没经验?就不知道“海底捞月”的招儿?那是车、炮赢单车的惟一招法。唉,到底还年轻,嫩着呢。自己教不教给他呢?不教不符合自己的风格;教,是成了和局再教呢,还是先教了然后认输?向东怎么又在一旁指手画脚了?瘦长的胳膊在眼前挥来挥去,真讨厌。不知天高地厚。

    怎么又下开了?正是中局格杀,界河两岸犬牙交错,满盘混战,遍地硝烟。自己也跑到棋盘上了?化成帅了,化成车了?化成炮了?好像是化成马了?乱了,下棋的人怎么和棋子混为一体了?先得搞清自己身份,自己是棋子儿,还是下棋的?

    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儿,眼睛终于亮了,看清楚了。四周是黑暗。只有周围一步距离内有淡淡的微光。他走到哪儿,这一团微光跟到哪儿。想望得远一些,黑暗如墙四面包围。他划着火柴,没有一点可燃的东西,只好烧着手中自己那卷回忆录的稿纸,火炬照亮了几步远的距离,可火炬离自己太近,眼睛反而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没有力量从梦中挣扎出来。

    她在扫一条路,那是她刚走过的路?她把它踩脏了?她倒退着往回扫,两边人群夹道,都在指点她,议论她。她低着头往回退着扫,路扫不完,两边夹道的人也没尽头。梁志祥拿着一套木匠家具向她走过来。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两边的人,可她抬不起头来,她使劲扫着,人群中还有爸爸冷淡的目光……

    他随着一大群人在参观旅游。人群闹哄哄地簇拥着他,他很高兴,很满足。薛小珊照例为他拿着风衣,雷彤林也不离左右。他颐指气使,好不威风。这一处公园的大铁门锁着,挂着牌子“风吹草低见牛羊——老年人不许入内”。他火了,这叫什么牌子?他手一指,便有雷鸣电闪,铁门轰然而开。好宽旷的一个天地。人群欢呼着他的功绩,争先恐后涌进去……

    怎么变成一大片荒原了?空旷得可怕,四周连地平线都没有,浩渺无边的惨淡。风没有声音,光没有颜色,陌生得瘆人。身旁簇拥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四面眺望也不见他们的影子,他大声喊起来,没有任何回答,人们把他一个人遗失在荒原上了,他真正感到恐惧了。你们在哪儿呢?他拼命喊着,你们把我丢在这儿,我会冻死的,饿死的。天快黑了,他衣服穿得又不多,没有颜色的光黯淡下去,没有声音的风大起来,四面涌过来的是洪水还是狼群?他喊着……

    黑云在天上海涛般起伏着,她在云中飘荡,忽上忽下,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乌黑的云海中到处是耀眼的闪电,骇人的雷击,一道道利剑划破天空。不要被雷电击中,上下左右都有耀眼的电光,躲不胜躲,白色的,青色的,还有一道紫色的,把天空裂成两半。

    她在坐飞机?她在云上?碰见气流了?上下颠簸,心慌恶心。前面怎么开来一辆公共汽车,人们腾云驾雾地上车下车,去哪儿?她招手,车门却关了;她喊,车却开走了。她往前跑,脚下的云像棉花一样,怎么踏也使不上劲,而且云在不断地往后飘,她在云上拼命跑,却等于一步也没前进。远处,云雾缭绕中隐约浮现出南天门,就像连环画上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幅画?她这心理学家还看连环画?和工宣队能交代清吗?),她拼命朝那儿跑,可是总那么远。这一脚总算踏着实地了,离开软绵绵的云了,加快速度往前跑,脚下的地面怎么变成了向后转动的传送带了?她拼命往前跑,也最多维持原地不动。她精疲力尽了,摔倒了,传送带载着她飞快地倒退着,云在耳边呼呼飞过,她紧张,恐慌,后面的尽头处就是一千度高温的石灰窑——她在钢铁厂劳动时见过——掉进去就炼成渣了。她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伸出手向前面呼救着,后面,石灰窑的红火逼近了……

    他在冰海雪原中抱肩蜷缩着。真冷啊,他再缩一缩,然而怎么也躲不过四面八方来的风。在冰雪地上刨个坑,蹲进去,不冷了,他可以备课了,可头顶又响起赵世芬的骂声。骂就骂。他捡起一根红果冰棍,举起来,朝她指去,她只用目光一瞥,冰棍就开始融化滴水了。他在这么寒冷的冰海雪原中冻成的这根冰棍,就如此经不住她的目光?

    是谁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凌海?他的身躯没这么胖大,没这么重。这简直像个狗熊,那是谁?她只看见眼前一片黑毛,毛茸茸的,谁的胸?真的是狗熊?她拼命抵抗,要推掉它。咕咚,推掉了,压断了一根钓鱼竿。她翻过身来,可以喘气了,可四面又出现一群狼,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她没处可逃,看着绿幽幽的眼睛越围越近,她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她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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