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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2)

作者:柯云路

    吴凤珠这位六十多岁的心理学家,一吃完晚饭就开始上上下下翻箱倒柜。把里外房间翻乱了,把一家人也翻烦了。家里本来就狭窄拥挤。

    范书鸿这位老历史学家,直直地站在那儿,皱着眉无可奈何地看着制造混乱的妻子臃肿的背影,她正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一个个尘蒙蒙的破箱子。他的目光透过黑框秀琅眼镜的镜片忍耐地投射着。但历史学家的忍耐力也到极限了。

    “你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慢慢翻?”他尽量声音放缓,克制着不耐烦,“你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箱子打开着,抽屉拉开着,床上堆满了翻出来的衣物,空气中充满了樟脑味和尘土气。

    “我又不妨碍你们。”吴凤珠一边打开一个尘土厚积的破箱子,倒出旧衣旧鞋、破书烂本,埋头在里面哗啦啦翻寻着,一边无暇旁顾地嘟囔着,“我为什么要换个时间?还有什么比我这事更重要的?”

    翻。她要翻出来。今天研究所领导找她谈话,动员她退休,表示在退休前可以考虑解决她的入党问题。她要写一个对党的全面认识。过去写过很多。她要翻一件重要东西,那是她在干校的几年里写的思想学习笔记。不找到它无论如何不行。那是她最认真解剖自己灵魂的文字。

    “你不知道今天林虹要来?这么乱,你叫她怎么进得来?”范书鸿依然克制地劝说着,但声音显然高了几度。

    吴凤珠还是自顾自翻着东西。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来不来也不一定。你们不是去接了一趟火车没接着?……都是自己人,乱点怕什么……家里本来就拥挤嘛。实事求是嘛。为什么要硬装门面?”

    范书鸿毫无办法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不讲理。二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思想改造”。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斗私批修”。现在动不动是一句“实事求是”。

    “人家是客人,你要站在客人的角度想想嘛。这么挤再加上这么乱,人家还敢在这儿落脚吗?”他一摊双手说。他要为客人考虑。他要诸事得体。

    一厅三室的住房。“文化大革命”中,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权,搬进了一家工人,占去一间。剩下两间是套间,他和儿子住外面一间,妻子和女儿、保姆住里面一间。家具、书籍堆积如山。今天林虹来,越发显出居住条件的窘困。

    女儿范丹妮一直在乱中求静地对着镜子描眉,不理睬身边的天翻地覆。她坐在屋角栗色雕花木的椭圆镜前。床上、椅子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几乎把她埋起来了。她这时转回头,瞥了母亲一眼。“人家说一句要考虑解决你入党问题,你就头脑发热了。现在发展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用?不过是哄着你退休。”她刻薄地冷嘲道。

    做母亲的似乎没听见,还蹲在那里翻着。一个个发黄的旧本子烂纸捆,发散着潮霉气味。

    翻。她一定要翻到。她生性执拗,干什么事总要一直干下去。今天她翻寻不到那几个本子是睡不着觉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吗?女儿的话她才听不进去呢。现在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前面的目标,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其实,不管在什么事情上,她从没有听进去过别人的劝告。什么叫“哄着退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都学得玩世不恭。她在心中不满地唠叨着,最后唠叨出声来:“正正经经的事情,也不相信,怀疑一切。”

    ……她今天是一路激动下班回家的。

    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领导老岳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理着庄重漂亮的中背头,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委婉地结束着动员吴凤珠主动退休的谈话:“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吴凤珠一直低着头,脸色很难看,像是突然病了一样,这时她失神地慢慢抬起头,目光恳求地想申辩什么,但她没说出一句来。退休看来是无可抗拒的命运了。

    “那我的……”她吃力地嗫嚅道。

    “你的什么?”老岳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是说……我的……”她有点浮肿的、病恹恹的脸上淌流下一道道汗水。她的困难表情把问题说明了。

    “噢,你是说你的组织问题吧?”老岳恍然大悟。这位吴凤珠从1950年回国开始,三十多年来“虔虔诚诚”要求入党是有名的,紧跟形势又总是跟不上或跟过头也是有名的,成为人们闲谈嘲讽的对象也是有名的。他怜悯又有点反感地看了看吴凤珠,敷衍着笑了笑:“好,好,这个问题组织上会考虑的,正在考虑。现在,你还是要继续提高对党的认识。”……

    “妈,再说,你入党为什么?都要退休了,入了党有啥用?除了交党费,一丁点好处也没有。”范丹妮又冷言冷语地说道。

    “我是信仰。”做母亲的这一句是讲得明确的。

    “你信仰什么,马列主义?你从来也没弄懂过马列主义。我看你信仰的是政治时髦。提什么口号,你盲目跟什么口号,比谁都‘左’。当了几十年的牺牲品。”

    “我怎么当牺牲品了?”吴凤珠停住手,很生气地问。

    “每次积极要求入党,最后就是一个结论:入党动机不纯。”

    “我怎么动机不纯了?”吴凤珠眼睁睁看着女儿,张着嘴,呆呆地说不上来了。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看你就是政治虚荣心——当代最大的虚荣心。”

    “我怎么虚荣心了?”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好了,凤珠。”范书鸿连忙笑着打圆场,看见妻子的手发抖,他怕她心脏病发作,“你这不叫政治虚荣心,啊,你这叫……叫绝对之探求。”

    “我怎么绝对之探求了?”

    “我可不是讽刺你啊。你没看过巴尔扎克有部小说,写个化学家,就叫《绝对之探求》。为了一个根本达不到的、绝对的目标,做无休止的探求。”

    “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

    “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这一点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样。”范书鸿息事宁人地赔着笑。

    唉,真正是“绝对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党的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每次找组织谈话,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几次像要被发展了,又没有。照例是心脏病发作。入党为了什么,对这一点的认识,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别的。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儿,可当下想不起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气消了点,她继续低下头翻东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笔记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然而她只翻了两下,就又抬起头。刚才要说可想不起来的话,现在到嘴边了。

    “你说我怎么盲目了?”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

    “我不想说了。”范丹妮正对着镜子往头上别发卡,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应该有经验总结。当了一辈子牺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么可悲了?”吴凤珠的声音更高了。

    “一辈子被愚弄成那样。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还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说。

    ……二十多个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围坐着。在开思想学习会。吴凤珠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还没有白头发。

    “我的私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还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苍蝇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手赶走了。看见飞到别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流泪了……

    “我怎么比谁都‘左’了?”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问。

    “妈,我告诉你,我不愿说了,说够了。你始终就没‘左’过,行了吧?”范丹妮把梳子卡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抽屉乒乒乓乓翻找东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刚开冻不久的河水还漂浮着碎冰凌。干校的一群老知识分子拄着铁锹,站在岸边看着河水发呆。

    “咱们要深揭狠批‘5·16’,要带着对‘5·16’的深仇大恨挖河泥。”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她是班长。

    没人动。有的慢慢摸出烟来,点着了。

    吴凤珠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腰顿时疼得直不起来,心区一阵憋闷发慌,冷汗涔涔从两鬓渗出来。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弯下腰一锹一锹挖起来。

    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晕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儿‘左’了,啊?”吴凤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凤珠,好女儿,你们都别吵了。”范书鸿哄劝着,平息着,“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这样问,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一瞬间却转移了自己的注意。他微微皱起眉看看女儿的打扮。女儿的事始终让他担忧,三十六岁的人了。

    “我去参加一个周末俱乐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一个精致皮挎包就要走。

    “你别走,讲清楚再走。”吴凤珠说。

    “妈,”范丹妮站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说那么多了。你就是要思想汇报,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笔记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储起来。一旦要用,一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林虹走进了单元门。

    这是一片陈旧的、形状单调划一的宿舍楼群。呆板,毫无变化和生气,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审美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其中一幢同样单调的楼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灯窗,隐隐照亮着一个个堆满什物的阳台。阳台的堆积是房间拥挤的表象。

    这儿,她小时候来过。门口几棵柳树依旧,只不过小树变成大树了。都要变的。楼会老,树会老,人会老,亿万年寿命的恒星也会老。

    这又是一个呆板的、灰沉沉的单元门。说门,只有一半。左边一扇门歪斜地扭着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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