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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作者:柯云路

    父亲今天怎么比往日更烦躁易怒?夏平和平平在客厅里坐下,看着父亲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夏平,叫你不到,叫你不到,你干什么呢?你不知道我今天有重要事情找你,你今天能不能别忙其他乱七八糟的了?”他敲打着茶几大声地说。

    “爸爸,我这不是来了嘛。”夏平扶了扶眼镜,温和地笑笑。

    “来来来,叫你几遍了,你为什么不能召之即来?”黄公愚嗓门更高了,眼瞪得更大了。

    “刚才家里有点事。”

    “事儿事儿事儿,还有没有轻重之分了?你不知道爸爸的事重要?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夏平垂着眼依然温驯地说。

    “你最不知道,就你最会气我。”

    “爸爸,我来晚了,让您生气了,您有事就说吧。”夏平又一次认错。她已经受惯了父亲这种毫无道理的雷霆大怒。

    “唉,你们没有一个理解我的。”黄公愚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仰靠着用手遮住额头。

    ——你们谁理解我?一个个就知道烦我。(魏炎作报告时那装模作样的脸晃来晃去。自己满胸膛的怒气往外冒着,太阳穴血管有点暴起,夏平那忍受训斥的温驯神情……)自己怎么对夏平这么大火?这个家里除了夏平对他比较理解以外,还有谁更理解?自己的脾气有点过头了。

    ——父亲这两年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年纪大了,快八十了(看他遮额头的手上松皱的老皮和黑色的老人斑),又不上班,整天闷在家里,太寂寞。对现在许多事情不理解,肯定也很苦恼。看他呼呼喘着粗气坐在沙发上,胸部一起一伏,老这样下去,心脏血压都会出问题。最近他要出国,出去转转,散散心也好。

    ——爸爸就会对二姐发脾气,也就是二姐受得了他那一套,还成天伺候他。难道要让二姐一直伺候你,当一辈子老姑娘守在你身边?爸爸的情绪越来越病态,人到了这把年纪,就“老天真”了,就有些不知常理了。他过去不是这样。

    几秒钟的寂静过去了。“爸,您有事就说吧。”黄平平说,“二姐一个人如果帮不过来,我们都可以帮。”

    黄公愚放下额头上的手,火气似乎消了一些,“不用你们。”他一指墙角那紫檀雕花小方几上的电话,像首长发号施令一样,冲夏平说:“你给我要个电话——××日报,文艺部,负责人家里。”

    “哎。”夏平走过去拿起话筒,翻开电话簿,拨着号码,“爸爸,您有什么事?”

    “什么事?”黄公愚愤慨地拍了拍茶几上摊放的一张报纸,“你们看看。”

    “这怎么了?”黄平平瞄了瞄。副刊上登着一篇文章:《论东方艺术研究工作的振兴》,署名魏炎,是东方艺术协会的副主席。

    “怎么了?他们也让我写了文章,为什么用他的不用我的?”黄公愚气愤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报社也要择优用稿嘛。”黄平平说。父亲这样毫无道理。

    “这不是一般的文章,这是总结东方艺术的研究工作。我是协会主席,为什么不用我的?到底是我的文章更有权威性、代表性,还是他的?”

    “爸爸,你这样说不对。您是不是打算问报社这件事?……那您千万别问了。姐,把电话挂了吧,让人家笑话你。”

    “什么笑话?他们这样做才是笑话。”黄公愚一敲茶几愤然而起,走过去拿起挂通的电话。

    黄平平看着他简直没办法。父亲现在越来越有些老糊涂了。老是做这种失态的事。一天到晚像着了魔一样,就怕社会上忘记他——忘记他的名字、地位、功绩。他现在的全部心思就是为捍卫自己的存在而奋斗。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特殊的老年精神病呢?

    “啊,是鲍兴志同志吧?我是黄公愚啊。”黄公愚捂住话筒,转身对夏平吩咐道,“拿笔记录一下。我的话他的话都记下来,他的话我重复出来。”然后又拿起话筒通起话来。“我写的文章为什么没发啊?……什么?你们寄回给我了,让我修改,一直没收到我的修改稿。是吗?……我是没再寄回去,我看不出有什么修改的必要啊。……什么?你们认为还是修改一下好,有些提法不太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那样发对报纸、对我都影响不太好?……那你们为什么不多等我几天呢?我很忙,要改也不是一两天能改出来的嘛。你们为什么匆匆忙忙先发魏炎的文章呢?现在协会的负责人是我嘛,他的文章又没有经我审阅过,你们这样发慎重吗?……”

    黄平平坐在一旁听着,为父亲感到脸红。人老了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失去理智的程度?

    大姐春平进来了。

    “二姐,你就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守着爸爸,守着这个乱家?”平平问夏平。

    大姐要和父亲谈些事,她们正好能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们俩合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对着。

    “爸爸总得有人陪啊,这个家也总得有人管。”夏平说。她的声音总含着一种听凭命运摆布、逆来顺受的平和。

    “大家轮流管。”

    “除了你替我管这一两个月,别人谁能啊?大姐根本没时间,大哥是管不了,大嫂是不愿意管,秋平更不好管这个家的事,冬平、小华都在念书。你让谁管?”

    是。没有人能管。自己也不愿意长期接管这个家。

    “这个家散伙儿,各过各的算了。这么多人在一块儿过日子互相干扰,还得赔上你。”

    “妈妈说过,不让这个家散。”

    平平沉默了。母亲的话比在世时更显得权威。他们(兄弟姐妹全体)每个人的眼前都时时浮现出母亲伟大而仁慈的形象,她带着温暖的光轮隐在小院上空的云天中,关切地、谆谆教导地俯视着儿女们生活的窝巢,慈祥的微笑中留着操劳一生的倦容。平平眼前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象。

    “再说,分开过,都没房子,怎么分,爸爸又让谁管?”夏平停了停又说,“平平,你不是有事还要出去吗?你别替我操心了,走吧。”

    “二姐,咱们家这事是难解决。可我就要想个办法解决它。”

    “就这事?你安排就是了,还有别的什么事?”黄公愚不知为什么一下又烦躁起来。刚才给报社打电话,发泄了一通,本已经平息了些。

    春平正在对他讲给夏平介绍对象的事。“爸爸,您的意见呢?对方情况就是我刚才讲的,还比较理想。”春平耐心地说道。

    “我没意见,不要跟我商量,你是大姐,你做主就是了。我大事情还顾不过来。家里的事你们自己管。”黄公愚不胜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这儿胡乱整理一下沙发布,那儿磕磕碰碰摆弄一下茶具,他的手由于激动神经质地颤抖着。

    春平观察着父亲。父亲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言行错乱?给夏平找个比较合适的对象,难道不是好事吗?“这事主要得看夏平本人的态度,我还没和她谈。”春平说,“爸爸,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

    “家里的事不要和我讲了,我做父亲的责任尽够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黄公愚打颤的手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忙用抹布擦着桌子。

    “这事得跟您商量,关于祁阿姨的事。”

    “祁阿姨怎么了?”黄公愚转过头。

    客厅门口,祁阿姨正好走过来,刚要迈门坎,听见这句话,她在门外站住了。

    “她年纪大了,每天家里这么多活儿,她实在干不过来。”

    “不行,不能换人,她跟咱们家三十年了。”

    “爸爸,您怎么不听我说完呢。我是要说:祁阿姨每天劳动量太大,忙里忙外,光买菜买东西就跑那么多路,她腿脚现在又不太好,可能还有点关节炎,咱们应该关心她,想办法减轻点她的负担。”

    “那你说怎么办?”

    “我是想能不能再找个十几岁的小保姆,帮着阿姨干点零碎活,跑跑腿。让阿姨能有时间稍微歇歇。她这几十年一天到晚为咱们劳累,现在年纪大了,咱们不关心她谁关心她?”

    “嗯……”

    “另外,等今年秋天,您出国回来后,咱们家想办法给阿姨放一两个月假,最好能再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南方家乡看看,散散心。爸爸,她三十年了,就没回家去看过一次。咱们得替她着想着想。”

    门外,祁阿姨鼻子发酸,老泪一下涌上来。她一生没怎么流过泪。她拉起围裙擦了擦眼睛鼻子,转身驼着背走了。

    “这事你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什么事?”黄公愚问。

    “还有,小华最近……”

    “好了,今天不要和我说了,我今天有重要事要计划。你是大姐,好比母亲,家里的事你考虑安排吧。你叫夏平还是来我这儿。”

    家里家外的事让他烦,让他分心。今晚他要做重要事情。夏平又去哪儿了?动不动就走。一点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心上。

    黄平平车骑得飞快。

    南池子大街,不宽的街面,夹道的树,路灯,浓重的树影,东华门,马路上乘凉的人三五成群,小伙子在打羽毛球,卖冰棍的白色小推车;北池子大街,左拐,还是骑自行车自在;景山前街,左边肃穆的紫禁城,右边黑苍苍的景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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