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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最近朱怀镜很忙。五月份即将举办的商品交易会是荆都市一年一度的,现在是第十四届。朱怀镜抽调在商交会筹备办公室,负责内贸系统参会单位的总联络。办公地点设在南国大厦。朱怀镜基本上就在南国大厦上班,处里日常工作交给副处长邓才刚负责。

    有什么重要事情,朱怀镜才临时回去一下。处里现在除了随时听从领导差遣,就是编录全市财贸系统常用电话号码;汇编上年度中央、国务院和市里财贸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征文活动。

    星期五下午,飞人制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国大厦找朱怀镜,想托他弄个好点的摊位,飞人制衣公司打算参加商品交易会。朱怀镜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说好后,他想起李明溪画展的事。为了给李明溪的画展筹资,朱怀镜找了几家企业老板,已经弄了五万多元。其实他咨询过,在荆都办个画展,两万来块钱也就够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门来了,他想不妨说说这事。请他资助李明溪。裴大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说要多少?”朱怀镜说:“已筹了一些了,还差万把块钱。”裴大年就要掏口袋。朱怀镜忙摆手,说:“路是路,桥是桥。哪天我约了李先生,你把钱直接交给他。”裴大年说:“朱处长太见外了。”朱怀镜说:“这也是交友之道啊。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困难,不轻易向朋友开口。但别的朋友有困难,能说服大家帮帮就帮帮。万一我自己一时手头急了,要借个千儿八百,话就说在明处。你说是不是呢?”裴大年点头不止,直说朱怀镜讲义气,这样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会儿朱怀镜,突然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你觉得方明远这人如何?”朱怀镜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听这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说,就不置可否,只问:“你同他交道多吗?”裴大年大摇其头,说:“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说实话,这人不太够朋友。我只对你说,上次皮市长儿子要出国留学,我们几个人去意思一下。他说手头紧,问我借一万块钱。我说万把块钱在我这里还说借?拿去吧。我马上给了他一万。朋友嘛,何必这么小气?可过不了几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长,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他说皮市长很忙,晚上开常务会。我想领导忙,就迟一天吧。第二天我听一位朋友讲,那天晚上皮市长根本就没开会,同我那位朋友他们几个人在荆园八号楼打麻将。他这就太不够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将,不是我说得难听,你让我输个几万我也是输得起的嘛。我后来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长家。王姨热情,让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皮市长回家!”朱怀镜不便说方明远什么,只得应付几句:“皮市长两口子都很好,对我们不错。”他想方明远是个很老练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紧,怎敢带他去同皮市长搓麻将?想到这一层,他又玩笑道:“贝兄,我话是说明了,这一万块钱是赞助,没有还的啊!”裴大年忙摆手,说:“朱处长说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怀镜看看手表,四点多钟了。因是周末,他想回处里看看。刚进办公室一会儿,方明远来了,对他说,皮市长明天准备去荆山寺看看,没有别的人,只让司机和他俩陪同。因刚刚听裴大年说了方明远的那些话,朱怀镜心里有些不是味道。

    但他猜想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说话,让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方明远说:“我俩今晚还得去打个前站。那种地方市长去得注意影响。”方明远走了,朱怀镜本来是同玉琴约好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只得打电话说晚上得开政府常务会。玉琴只说这个音乐会来的都是些全国一流的艺术家,可惜了。朱怀镜就玩笑说,可惜什么?反正是别人送的票。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那篇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现在张天奇对他还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方明远,只怕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的感觉又复杂起来。

    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知这方明远却是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朱怀镜一道去?是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奇的论文了。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儿心啊。

    朱怀镜回到家,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吃饭了。朱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做表姐的说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

    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机关里处处要小心。不要乱串,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可发生的。”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才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这段在忙什么?”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

    还有三办公楼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改作门面。”朱怀镜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反来复去年年搞的,就愁钱没地方花似的。

    吃完饭,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的车。

    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身旁停着一辆三菱吉普。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公路,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缘大师芒鞋破袖,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古木参天。天色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醒来便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佛影泉。经一千五百多年,荆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长年朝拜。现在寺里的住持叫做圆真大师,是著名佛学院毕业的高僧,市政协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便同朱怀镜拾级而上。

    朱怀镜问:“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方明远小心地望望背后,再笑道:“他是每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石级很陡,中间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门紧闭,朱怀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问:“做什么的?”方明远说:“是圆真师傅的朋友,姓方。”小和尚望了两人一眼,说:“你们等着吧。”朱怀镜心里好笑,觉得这和尚的做派同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得小和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连说怠慢了。

    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拱手说了久仰,又同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说话。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正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这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庄严”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圆真大师说:“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圆真说:“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阿弥陀佛!”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进人。”圆真说:“这个自然。”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圆真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茶很不错。”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说:“感谢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说:“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

    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圆真说:“朱处长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净净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

    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车。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小时候曾是最调皮捣蛋的,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

    朱怀镜记得刚来荆都那年去了荆山寺,觉得心静如水。可他今天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又约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坐。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不好说。龙兴大酒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朱怀镜摇头苦笑,不再多说什么,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香妹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香妹倒来水让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办的熊克光来过,送了四个脚鱼。”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说到底是张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香妹说“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这话口气上像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丢个炸弹,至少可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是?”朱怀镜嚷道:“好好,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西吧!”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现自己真不是东西!进了房,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不想做那事,求之不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子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动扳了她过来,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搂着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穿着红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他父亲啊地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他父亲。朱怀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镜呀!宋达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就在他被推进吉普车的时候,他见皮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厅长严尚明,对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

    朱怀镜就拼命叫喊,说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起半个字。这时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汗,连说不敢不敢。

    朱怀镜醒来,胸口还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腻腻的。打开床头灯看了看钟,已是早上六点多了。没有办法再睡了,等会儿方明远就会来电话的。坐了起来,就觉得头有些昏。

    起床洗了个冷水脸,感觉好些。果然电话就响了。朱怀镜一接,正是方明远,说车己在楼下了。他忙下了楼,方明远从车里钻了出来。仍是昨天那辆三菱吉普。两人上了车,开到皮市长楼下。整栋市长楼还没有哪一户亮灯,他们就熄了车灯干等。一会儿,又一辆奥迪车来了,静无声息地停下来。皮市长同王姨、皮杰一块下来了。朱方二位忙钻出车子,迎了上去。皮市长扬扬手,就上了奥迪车。皮杰把车门轻轻关上,回头对朱方二位笑笑,说:“我坐你们的车。”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怀镜看看这辆奥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这行动简直就是地下活动了。市长同副市长完全是两码事。当上市长,除了秘书,还有警卫,出门都是警车开道。而今天这一切都免了。皮杰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都是老奶奶闹的!好好儿的拜什么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两头电话来。”朱怀镜听得出,皮杰这是在为自己爸爸掩饰。他同皮杰打过交道之后,总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草包。其实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车辆不多,很快就到了荆山寺。皮市长一行人在寺下石级边下了车,徒步上爬。刚到半山腰,圆真大师已经迎下山来了:“辛苦您了,皮市长!”皮市长对圆真很客气,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哪里啊,你这是圣灵之地,来一趟就不要说辛苦。”圆真大师忙说:“皮市长说的是。求佛在己,心诚则灵。”同皮市长寒暄完了,圆真大师再回头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随圆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还有两位年轻尼姑,双手合十,礼貌地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朱怀镜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望了望两位尼姑,见她俩生得俊俏。尼姑们就对他点头微笑。皮市长说声我们上去吧,大家就跟着他往上爬。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见这些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大家见皮市长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听不见半点水声。谁也不说话。

    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市长的智慧与众不同。有佛缘啊!”皮市长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真的说法,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勒佛。

    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着什么。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炉里,再取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光四处搜寻,像个游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

    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铭文只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圆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荆山寺……”皮市长听了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铭文,还是叫圆真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以撞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

    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道:“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哩。”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高见高见!皮市长说得的确有道理。”

    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能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就好了。”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爱。

    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以后,再也不许敲打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钟鼓,要花多少钱?”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题,迟疑好一会儿,方明远对圆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么关心我们荆山寺,如果政府能拨款重置钟鼓,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圆真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朱怀镜听来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作圆滑。圆真说完就紧张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王姨又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已摆好一些凳子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坐,就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朱怀镜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些。心想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了。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照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就喝不出这种味道?”朱怀镜应道:“喝茶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怀镜说的有道理。”圆真就应和道:“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

    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的知识,受益不浅。”皮市长放下茶杯,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

    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感谢皮市长关心。皮市长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圆真说:“我今天就去宗教局。”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皮市长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见到皮市长从车里出来,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面出来了。皮市长同陈雁说:“小陈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来随便玩玩嘛,拍什么新闻?”陈雁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摄像。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女工答:“两年多了。”裴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

    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她干得很好。”皮市长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有铁饭碗才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不要以为只有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而腼腆。

    裴大年自是点头不已。裴大年领着皮市长一行视察完了车间,又请大家去接待室用茶。

    皮市长自然又问了些情况,裴大年说:“皮市长,今天是星期六,领导同志们就不要满负荷工作了。我邀请各位去我乡下老家做客。那里条件不好,但空气好,环境好。”皮市长欣然答应了,望着陈雁,风趣地说:“从现在起,我也休息了,你也就休息了,不准再扛着个机子对我扫来扫去了。一块儿去玩玩。”

    皮市长同陈雁走在前面,说着笑话。出了接待室,皮市长的车己开到门口了。“小陈,你上我的车?”皮市长说。陈雁歪着头一笑,先上了车。皮市长跟着上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就坐裴大年的车。两位记者自己开车回去了。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从他的制衣厂南去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远远望去是个有围墙的大院,隐约可见里面两层楼的房子,设计很别致。车到门前,电控铝合金栅门徐徐开了。门的一侧拴着两条膘壮的大狼狗,正吐着舌头,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随时可以挣脱铁链扑过来。裴大年忙下车,叫人把狗牵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国大老板也就你这派头啊!这是德国风格的吧?好!小裴有志气!”皮市长说着,又若有所失的样子,叹道:“我们这辈子就不指望发财了。冯玉祥虽是个粗人,有句话我很佩服,他说当官即不许发财。我是学建筑的,说实话,这在目前是个发财的专业。我有些同学下海并不早,现在都是大老板了。”方明远说:“皮市长大学时就是个高材生,学生会主席。要是他下海,早不得了啦!”方明远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他眼睛却总望着皮市长。裴大年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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