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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1/2)

作者: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第一章

    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 top与 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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