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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箫人语题记(1/2)

作者:宗璞散文集:霞落燕园

    我家有一支铁箫。

    那是真正的铁箫。一段顽铁,凿有七孔,拿着十分沉重,吹着却易发声。声音较竹箫厚实,悠远,如同哀怨的呜咽,又如同低沉的歌唱。听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声音发自一段顽铁。

    铁质硬于石,箫声柔如水;铁不能弯,箫声曲折。顽铁自有了比干七窍之心,便将美好的声音送往晴空和月下,在松阴与竹影中飘荡,透入人的躯壳,然后把躯壳抛开了。

    哦,还有个吹箫人呢,那吹箫人,在哪里?祈祷和平

    世上有些事如过眼云烟,在记忆中想留也留不住。有些事如高山大川定在生命之中,想绕也绕不开。该忘记的事很多,不能忘记的事很少,至于永远不能忘记的,则少之又少了。可是它是那样巨大,那样沉重,人遇上了,便是一辈子的事。

    八年抗日战争的苦和恨是渗透在我们全民族的血液中的。我没有直接参加过战争,但战争的阴影覆盖了我的少年时代。我想一个人经历过战争和没有经历过,是很不一样的。在成长时期经历和已是成人的经历,也很不一样。

    八年抗战,七年在昆明。其中四年几乎天天要对付空袭。轰炸,是我少年时代的音乐;跑警报,是我少年时代的运动。

    人已渐老,过去的朋友、同学稍有暇相聚。几个中学同学叙旧时,回忆起那段日子。一个说,最初听见警报响,腿都软了,明知该跟着大人走,就是迈不开步,后来渐渐习惯。看来人什么都能习惯。一个说,当时我们的高射炮火力太弱了,敌机低飞投弹,连驾驶员都可以清楚看见,我看见敌人在笑!真的,刽子手在笑!一个说,因为飞得低,他们用机枪扫射地上的无辜百姓,瞄准了扫射,肆无忌惮地扫射,笑着扫射!

    我们相望着,我们怎能忘记!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当时后方各大城市无不遭受惨毒的轰炸,比较说来,昆明受到的轰炸还不算太凶狠。我想这和当时敌人的力量有关。如果日本帝国主义有能力,它会把炸弹从早到晚倾泻在美丽的昆明坝。昆明在轰炸中遇难的人数我不清楚。记得一九三九年有一次激烈的空袭,只那一次便有百人之多。西南联大有数名学生遇难。他们辗转逃难,前来求学,却化作他乡之鬼。设于西仓坡的清华大学办事处后园曾中弹,一名老校工当场死去。那园中有几株腊梅树,我不知是否把他葬在腊梅树下。

    那时轰炸目标不只是城市,连郊外田野也是目标。因为田野上有人,因为侵略者想杀人!南京大屠杀还不过瘾,对零星的人群也不放过。

    我原籍河南唐河县。冯氏是大族,有许多认不得的本家。同曾祖的兄弟姐妹,男十六人,女十六人。我行九,人称九姐九妹九姑九姨。和我年龄相仿的八姐、十妹,便在一次轰炸中丧生。当时十二弟和她们在一起,正走过田野,要到树林中去躲藏,他摔了一跤,慢了几步。敌机忽然到了头顶,追逐着人群,用机枪扫射!他亲眼见她们和别的乡民们一起倒下来,倒在血泊中,离他不过五十米,亲眼见族人们把她们抬到小河岸上,亲眼见她们的父亲(弄不清是几伯几叔)守着她们,直到天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她们当时大概也只有十来岁。知道这一消息时,我忽然觉得前后都空落落的。我这个"九"还在人间,"八"和"十"都被杀死了,杀死在自己家门外的土地上!

    我们怎能忘记!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除了轰炸,八年中最大的威胁是疾病。那时患病当然不是"丫环扶着到阶下看秋海棠"的情景。疾病给人的折磨是残酷的,患病的日子是难熬的。生病而缺医少药,营养差,休息不够,便敌不过病魔,退却了,再要翻身,又需要更多的时日。俗话说"贫病交加",其状极惨。我们还不能说是到了这一步。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有父亲工作的学校,有同事,有朋友,有云南老百姓。我们还有一定要胜利的精神力量,为国家、为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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